◆日常師父開示
八佾篇 第四章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林放是魯國人,他問孔老夫子:「禮的根本是什麼?」但孔老夫子不直接回答,而先讚嘆他:「大哉問!」也就是說,你問得真好!可見林放問這個問題正合孔老夫子的意。因為當時魯國的狀態,大家雖然把禮樂的樣子,還做得蠻好,可是它的根本已消失掉了,因此林放一問,孔老夫子非常讚嘆。這裡也可以看得出來,孔老夫子非常重視林放這個人,因為他是一個真正懂如何做學問的人。然後孔老夫子的回答很有意思:「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禮節有很多,可大分為二,就是對生者及對亡者,這兩種就涵蓋了一切。對生者,譬如客人來了,就款待他,無論吃、住……都給他最好的,這樣就是禮,對不對呢?不一定。不能說一定不對,如果把握住根本,那就對,如果把握不到根本,就不對。孔老夫子說「與其奢也,寧儉」,奢是奢侈浪費,儉是儉約,與其過份奢侈浪費,則寧願儉樸一點。「禮」真正的本質,並不是在外相的排場,它是一種仁心,依此仁心而產生人與人之間應有的最恰當的表達方式。對亡者,辦喪事的時候是「與其易也,寧戚。」如果只注重很多喪禮的祭文而變成繁文縟節,則「寧戚」——戚是內心上的哀戚;辦喪事時,寧可保持內心當中對亡者真正的哀悼,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在八佾篇前三章孔老夫子先指出時下錯誤的狀態以後,緊跟著說明「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從中指出禮樂的根本在於「仁」。但是當林放問禮的根本時,妙了,孔老夫子不直接回答他禮的根本在哪裡,卻讚嘆他:「大哉問!」這三個字實在是有它很重要的內涵。換句話說,在孔老夫子的心目當中,這是個大問題。禮,如果你只把它看成每一個場合當中所用的禮節,那就太狹窄了。禮是身為一個人一切行為的準則,所以這個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大問題。假如做為一個人,行事沒有禮的準則,那麼就白做人了,所以儒家很重視這一點。「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人跟禽獸之間,相差得好有限,就是這麼一點點,這一點點如果錯失掉,人可貴的地方便完全消失了。
我們不妨拿佛法來印證。佛法尤其重視這個問題,所謂人身難得,但是得到人身若不好好利用,比沒得到還要差,這是為什麼呢?有人說:「因為更容易造很多惡業,把自己宿世累積的善根福德都浪費掉。」關於這個答案,假如要論辯的話,可以找出很多漏洞來。但是原則上,像我們這麼平舖直敘地講,這個答案就已經很正確。到底哪裏有漏洞?得到人身不好好利用,就會把以前積累的善根福報都消失掉,還會造很多惡業;那如果不得人身,以前的善根福報就不會消失嗎?不得到人身就不造罪嗎?還是也一樣呢?譬如天人,他也積了很多功德才生到天上,結果漸漸地,他的善根福德也消失掉了。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幫助大家動腦筋。人跟其他眾生並沒有太大的差別,為什麼說得到人身不好好利用更不好呢?大家可以用心想,透過思惟來訓練我們的腦筋,將來真正深細學的時候,我們才有機會一步一步地深入。
在整個六道輪迴當中,升沈的樞紐是人道,這個才是真正重要的關鍵。就像我們修學佛法,空性或其他是共因,而菩提心是走大乘道的不共因。所以剛才那個題目不共的答案是:升沈的樞紐在人。得到了人身以後,不善加利用的話,白得人身;再者,既然升沈樞紐在人,也就是說在惡道當中要轉變增上的機率不大。得到人身,如果不能增上反而下墮,後果是絕對可怕。例如天道的享樂,儘管浪費很多福報,可是造惡不會像人道這麼可怕;乃至地獄眾生是一直在消他的罪,造惡的機會也幾乎沒有;畜生就算造惡也是相當有限,因為牠的思惟力已經局限住了。人就完全不一樣,從每一個角度去觀察,得到人身不好好利用的話,是極為可惜。
既然人相較於禽獸,只差一點點,但這差異卻是攸關重大的升沈樞紐。做人的根本特徵在哪裡?就是行為一定要有個原則做為根據,所以必須要遵循這一套方式,這就叫做「禮」。以佛法來說,就是「戒」,所以孔老夫子讚嘆林放「大哉問」。我們中國人自稱「禮義」之邦,代表它是最珍貴的文化內涵,可是傳到我們現在卻漸漸消失掉了。你們是否感覺得到?可能你們根本不知道。但是學了論語以及佛法之後,漸漸會發現,我們成長過程中,很多行為隨著客觀的環境,不知不覺就形成了,一旦要改,還覺得不對勁,這真的跟畜生沒有什麼兩樣。小狗跟著母狗長大了,牠也會去找食物,知道怎麼謀生,而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只是比狗的腦筋稍微靈一點。這一點,平常我們要多多警惕。如果我們心中有這個警惕,那我們學佛乃至學論語,對我們的價值就不一樣了。否則學了以後講講道理,增長我們跟別人辯駁吵架的本事,把自己的身價抬高一點,卻不用來改善自己,那就完全錯了。
因此,我們學佛以後,在平常生活中要隨時隨地反省:以前我因為無知,只講道理而不改善自己的錯誤習慣,現在曉得這樣不對,我一定要改。所以當旁人告訴我:「這樣做錯了。」我一定要改過來。能這樣反省,就是因為自己有個做人的準則在心中。我過去一直犯一個毛病,就是當別人告訴我:「你錯了。」這時心裏面就不痛快,即使當面不好意思說出來,心裡就會想:「我錯了,你就對呀?」大半生就這樣浪費掉了,直到中年以後接觸佛法,晚年以後才稍稍會用。現在看到很多同學,也犯跟我以前同樣的錯誤,真希望用我自己痛苦的經驗,幫助大家不要再重蹈覆轍。基於這個理由,就「林放問禮」而孔老夫子讚嘆「大哉問」,這是個主要的答案,其中提示非常深廣的內涵。
其次,孔老夫子不直接回答禮之本,這一點值得我們認真去想一想。如果告訴你,仁是禮之本,到底仁的內涵是什麼,我們不一定了解。但是腦筋當中又多了一樣文字的東西,要用卻不一定用得上。我們的學習總有人啟發,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好樂心。我深深地感覺到,我學佛之後,大半生就是這樣過去,學了很多道理,但只是「口耳之學」。講起話來頭頭是道,一天到晚跟人家講道理,自己卻做不到,也不會做,總是看別人不順眼,想要教訓別人。自己有這個毛病,卻不知道,別人告訴我,我還不高興。孔老夫子就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否則他就不是大教育家,也不是大聖人了。我這個揣摩不一定正確,就算看對了也是瞎子摸象,百千萬分當中的一個角度。你們可以想一想,會不會有這種情況?很多問題並不是直接回答,我們就懂,我們所謂的懂,往往只是懂一些文字。現在孔老夫子並不希望我們一下學很多文字,你們有沒有發現這個特點?他告訴我們:「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現在我們大家好歡喜學文,不歡喜學行,所以夫子回答說,「與其奢也,寧儉」。如果所學的文字知見我們能夠馬上實際去體驗、去行持,真正從實際事相中去思惟、觀察抉擇,會發覺所學還不夠,還要更進一步透過師友之間切磋琢磨,互相論辯。能夠這樣做,就是「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才是真正實踐的步驟。當然還有更深遠的意義,這只是最淺近的部分。
再者,「禮,與其奢也,寧儉。」這是就世間的生活來說;「喪,與其易也,寧戚。」這是就面對死者的心態而言,從生到死都涵括了。不管你是對眼前的生者,或對非眼前的亡者,乃至一切時處,這都是根本問題。如果你內心當中有真實的體會,那就對,因為這是根本;如果你內心當中對實質內涵的相應感受消失掉了,那就沒有多大的意義。所以談到禮的行為,與其繁文縟節說一大堆,不如真正很實在地去做。喪,也是一樣。因為儒家認為守父母之喪要三年,有人質疑,為什麼要三年呢?孔老夫子說,小孩子出生以後,要多久才能夠離開父母?實際上,前面的三年,根本不能夠離開父母。這完全是從仁道的基本精神來談。父母全部的精神放在我們身上,整整三年,實際上不只三年。今天父母死了,如果你就視同一塊布破掉往垃圾桶一丟,心裡覺得過得去,那你就去做吧!這是孔老夫子的答案。因此平常我們心裡面的思維,就應該依循仁道的精神,父母對我這樣有恩,我也應該同樣地回饋他們。若以佛法來談,佛法更是把自己完全忘掉,而儒家則是談到推己及人。所以並不是喪禮的時候,內心完全被憂戚所淹沒。所以「喪,與其易也,寧戚。」指的是思念亡者真正的心情,但是要表達這份思念之情,須有一個合情合理的方式,於是就訂立禮樂的制度。基本的精神是來自內心真實的感受,所以三年父母之喪的基本道理也是如此,並不是要做給別人看,而是想到父母對自己的恩。
假定去回想,你們當年在父母身邊的感覺,有的人可能完全想不起來,有的人這種感受還是很新鮮,或者也有人還記得一點。在我自己的經驗當中,的確再沒有任何事情比對父母的回憶來得新鮮。通常還有一個特點,世間一般人如果成了家以後,通常對父母的回憶就會淡忘的。因為成家是建立在最強烈的感情上,會把以前的親情沖淡,其他的情感不會這麼強烈。至於古人三年治喪,他一想到父母對自己的恩,的確心裡會感受到無比哀慟和思慕。可是現在的時代,外面的刺激非常強烈,對於以前這種內心的體驗所形成的禮樂制度,就容易慢慢放淡,乃至漸漸就消失掉了。現在甚至有人父母死後才三天,就不當一回事,一天到晚穿梭於股票市場,什麼事情都忘記了。所以我覺得現在這個世界真顛倒,可怕到絕頂,比較起來古人的民風就非常淳厚。所以懷著古人的這種心情,使人能夠激發出他做人的特徵,否則做人真正最可貴的特質,始終很難有機會把它激發出來,結果如同前面所說不如不做人。如果我們真正想修學佛法,用心體會,會發覺這些內涵對我們太重要了。
儘管儒家只是以世間的眼光去看,但對佛法來說是絕對重要的基礎,因為這是個根本問題,如果這個方向把握不準,其他就不必談了。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注意觀察,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當中,有很多事情是為了不好意思而去做的,也就是大家都這樣,不這樣做會覺得不好意思,其實這種心態是不必要的。應該是你內心覺得需要這樣而去做,這才是真正重要的內涵。換句話說,不要完全以世間的外在儀軌來衡斷我們的行為,影響我們的抉擇。禮的特徵是,雖然我們一下子做不好,但是可以從我們內心深處,透過思惟不斷策發真實的感受。所謂內心深處,即是中國人所謂的赤子之心,然而現在已經被虛假雜染了。站在人性的立場去考慮,與其注重外在儀軌,倒不如依內心相應的感受來做,所以寧可多保留三分的純真。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則。
「喪,與其易也,寧戚。」這個「戚」到什麼程度?禮是外面行為的準則,戚是自己哀戚的心情,本來禮就是外相跟內心相應的。《孟子》中有段話:「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亦大夫,祭亦士。」假如父親跟兒子的官職不一樣,葬的時候照著父親的禮節去葬,祭的時候照著兒子的身份去祭,這麼做是依循禮,也就是人與人之間行為的準則,都有它相觀待的原則。例如:我的父親今天八十大壽,雖然我們現在出家了,不會忙祝壽這些事情,不過既然我在家也沒有孝順他,出了家到現在修行也沒成功,所以我今天在佛菩薩面前供養三寶,為他回向,表達為他祝壽的心意。而做這件事情,並非只有我一個人,是憑藉僧團每一個人的共業來成辦。如果你身為在家居士為父親辦大壽,那一定有很多人會來慶賀。這個時候,你就必須跟很多人交往,內心要以什麼樣的心情去做?就是依循禮的規範來做!所以古人在這個過程之中,大家在內心上會有一種道德操守的提升。譬如我們舉行皈依的儀軌,可以使每一個人透過它得到內在的心靈提升,如果認真去做,你會了解這一點。修行若是用這樣的心,則我們日常生活當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提升。就像早晚課,如果很認真去做,內心相應,對你就有提升的作用,反之則無。這是我們在座的每一位同學都體會得到的。如果認真去想,會發現孔老夫子講的都是心法,只不過他講的是比較淺近的基礎部分。
事實上,儒家和佛法的中心,都是為了提升人性道德。可惜的是,我們現在遵循很多禮,卻使得虛偽的那一面增長了。我們總是在很多情況下裝給別人看,騙自己也騙別人,由此導致人心一天比一天憍戾,就像現在世間很多儀軌已經變成虛矯的外在形式。所以孔老夫子才說:「與其易也,寧戚。」要是你做的時候,只注重繁文縟節一大堆,就變成只是在美化身體這個造糞機器。有許多人甚至花了一生的心力來美化外在形象,人最可憐的地方莫甚於此,然而我們現在所有的心思,幾乎都在這上頭轉。佛在戒律中已經告訴我們,世間這一套你做對了,必然也會產生相當的功效,但死了以後一定墮落。好一點的是墮落畜生,因為你愚痴;如果很固執你的見解,邪見增上的話,那一定下地獄。譬如有一些印度外道,持牛狗戒,將來就投生牛狗;若持好得人身的戒,就到人道當中,依所造的業而決定你的身份、地位、各式各樣的受用。又比如我們出家以後,看到有些長老大德出來的時候,四平八穩、自得自在的樣子,很多人就想去學這外相上的威儀。此外,我平常講到營養,因為這是大家關心的話題,如果很注意營養,對身體的確是有相當助益。但是人一死呢?如果自己並不強調,只是人云亦云,那是造畜生的因;如果你強調而影響旁人,由於邪見增上,使你非墮落不可。這在煩惱行相五利使當中,即是見取或戒禁取的過患,這是我們修學佛法的時候,特別應該注意的基本認識。
總之,孔老夫子的回答我覺得妙極了,他不是直接說明禮之本是仁,而是舉生活中的事相讓大家去想,於是我們內心在對境時會去思惟觀察,然後不斷調適自己,內心就慢慢地開始改善淨化。所以我們現在學了論語以後,不僅僅是背文字,而且要同時在生活中去處處體會,這樣才不至於陷於「思而不學」或「學而不思」,而能學思輾轉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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