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芳口述
高雄採訪組整理
從前任教職時,同事、家長公認我是位成功的老師,一向班級經營得有條有理,學生管束得有板有眼,我也沒以為自己不是,事實上我就是「行」!
法人推動「德育教學」,開辦「青少年班」,我信心十足呈上多采多姿的教案,竟被批駁回來,我愣住了,全然反應不過來。重寫——又打回來!怎麼可能?卯足了勁再來,結果,表面上我紋風不動虛心接受,心裡卻一次比一次難堪。
我重新檢視每一份被退的教案,反覆尋求不能切合推動德育理念的原因,發現虛而不實的癥結,在於我置身局外。我已轉調於教育局多年,做的是對校方下達指令的書面工作,一切報告讀來如同隔岸的砲聲火影,火線上短兵相接的實況終隔一層。
當我發現這分落差時,站在青少年班的教室,面對著自己同修的孩子,內心真是惶恐至極,第一次質疑自己:我是個什麼樣的老師?憑什麼去推動德育事業?
慎重考慮之後,我決定重返火線。
秋天來時,我回到國中任教。校長知道我有多年的行政工作經驗,以為我會接科任兼行政,我卻向校方提出帶新生接導師的要求;其時所有的人事皆已安排妥當,校長見我熱切莫名,只好大肆調動——
「只能撥出三年級『美容美髮技藝班』」
好,只求給我一個班推動「德育教學」。
「能不能教國文?」
能,不一定要教理化,國文課「推動德育」再好不過。
「補校行政沒人接……」
接,只要能「推動德育」,什麼都接。
新學期一開始,我首先「身教」起來。早早到教室,抹淨全班課桌椅,裡外的地板,更是拖得幾可鑑人,一心指望校長、老師會恰巧撞見探問,進而效尤;課堂上更是放低身段,諄諄善誘,展現無比的親和;批起周記洋洋灑灑,比學生寫的內容還多……種種行止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一概導向我唯一的座標「推動德育」。
期盼的效果未發生,校方倒先將七八個男孩轉進班裏。「美容美髮技藝班」的孩子,本來就名正言順,天天有不同的髮式,這下子男孩、女孩聚坐一堂,更是日日改色換型,事端層出不窮。我每天苦於自己外行的國文課程,絲毫沒有多餘的時間精力在「國文課推動德育」,又要忙於招架新新人類變化多端的技倆,真是焦頭爛額,後來只得給自己找了下台階——「基於職業道德」,請校方另派任國文老師,暗想:最好這些男孩也能有個理由調出去才好。
果真如願。學校增班,這七八個男孩被調走了,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不好了,竟指派我接增班的科任,立時我嚐到了錯願衍生的苦果滋味。
這個班,上自校長下至學生,無不傷透腦筋,下課時滋是生非,上課間任意出入教室,喧嘩、飲食,愛怎樣就怎樣,只當老師不存在,校長巡堂時不得不駐足訓斥,照樣馬耳東風。我的老習性蠢蠢欲動,我知道拿出以前的那一套來整治,不見得收拾不了他們,可是我不能不自問:我為何而來?我冷靜抉擇對自己也對孩子堅持「落實德育」的信念!
孩子終究不是木人石心,長時相處下來,多少明白是非,課堂上較諸以往乖了許多,甚而親暱綽稱我「老人」,卻依然困惑於我的堅持,不時意興闌珊的放話:「老人,算了啦,不要管我們,都要畢業了,我們沒救了啦!」聞言不由感慨萬分,十四、五歲的孩子,為何如此了無生趣?我更確定「德育」非得推動非得落實不可!
陽光漸炙,盛夏,孩子畢業了,走了!
我沒料到孩子會寫信來,尤其節日紛紛接到卡片,更教我掛念他們得特別厲害。從事教職以來,我從未如此心無旁騖,如此至心深切的帶過學生。一年的相處之中,孩子不僅增強了我的堪忍力,也因著不斷的事故,促使我不得不細想:如何落實德育?慨然捐棄了嘩眾取寵的教案,轉向於篤實的內涵。毋論是當時或是現在想起他們,都數數令我更堅定的發願,非得好好努力,才能真正具有能力幫助他人。我尤其感激孩子在不斷引發的境界裡,教我明明白白的看清了自己——我實在是「不行」。
全文收錄於 第 104 期 44 ~ 4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