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陸麗京撰
平望黃景範,生於崇禎辛未,寓居南潯。於壬辰年二十二歲時,六月十九日,頭覺漸眩。二十二晨,忽頭痛,即時倒地。昏暈中,見一人披髮流血,手持大刀,喊曰:「還我命來!」
忽見老僧,右手執杖,左手持珠,喝曰:「且住!且住!」
其人曰:「我受怨七十餘年,今日相逢,如何住得?」
僧舉手云:「阿彌陀佛,饒人是福,怨怨相報,有何了期?」
其人曰:「是!是!奈我放不下,如今不傷他命罷了!」遂以手取舌,用力割去。
僧曰:「罷!罷!還他罷!」
其人曰:「還便還,且待我恨氣消。」遂持舌奔去。
僧將去,顧範曰:「你還認得我嗎?我乃當初雲棲老人也。你如今不必忙,百日內自有消息。」
景範醒,見眾人環立,欲言不能,舌仍在也,唯喉胸略痛,別無他苦。夜臥,恍惚見一女子,窗外叫曰:「你好睡也。」手撒泥沙,覺遍身麻痛。忽有武士持白傘來遮,連夜如是。
景範不知其故。武士曰:「我奉覺王命來。手中所持,悉怛哆般怛囉也。」景範思是楞嚴咒心,平日常誦,今或者宜誦咒乎?明日,虔誠持咒,夜見武士持傘倍大。次日又持,但見傘。明日又持,至夜不見傘,並不見女子,遂每日默持,病雖未癒,亦無奈何。因一心省察過愆,嘗憶老僧百日之言以自慰。
至七月望日,延僧禮懺,詢悉雲棲老人即蓮池和尚,在雲棲設教。景範念切,至見於夢寐。
時母憂景範病不癒,問諸卜人。曰:「有神明作祟,兼有心願未完。」景範思神明見咎,當齋戒省過,不宜殺生祈禱,反造罪。至於心願,惟正月初曾夢一人云:「汝夏秋間有難,若書蓮經一部可免。」欲書未果,遂擬八月初七書起。
至夜,忽夢伊父向之流淚。遂欲以書經功德,仗佛神力,使伊父存則還鄉,亡則超昇。即擇十二辛亥日,是伊父本命日書起,限九月二十九日而畢。
乃於二十九日午後,忽心痛嘔血。更餘,忽覺身墜床下,見一老人同一僧至,向景範笑曰:「什麼來由戀這苦本?你如今怨債已清,可同我到主人處走走,可靜心聽我誦經。」因誦金剛經。一面聞其誦經,隨其行路,誦完而心痛忘矣!
僧止步,謂老人曰:「爾同彼進去,求掌簿人為他說明因由。」遂入內庭。老人同景範跪階下,見一人冕旒坐帳中,侍衛甚眾。老人通說來意,有一戴大冠朱衣者,執簿至階下,謂景範曰:「汝欲知因果,可聽我言。」叫左右喚劉之麟。俄一人至,即割景範舌者。朱衣人曰:
「昔有劉大臣,號公超,家世北京,生於嘉靖二年。大臣有三子,長子之麟,金氏所生,將滿月而金氏死。繼娶陶氏,即生之寶,後生之茂。
及長,父為之麟聘柳青臣女;又為之寶聘周氏女。柳氏色美而才,周氏醜惡而拙,及成婚,柳氏醜其夫,之寶嫌其妻。陶氏性悍而智,窺知隱情,常與柳氏言之寶美麗,設計使叔嫂通焉。
周氏有言,柳氏聞之,飲周氏酒,腹痛,疑有毒,往訴陶氏,恐隱事洩露,乃以好言相慰,留飲房中,至夜半,忽以刀刺其心,埋之床下。明日,乃佯尋周氏不見。遂揚言隨人私奔去了。
之寶遂與柳氏日厚,之麟微聞其風,陶氏恐事敗,匿之寶床下,佯與之麟議擒之寶,而酒醉之。陶氏忽扼其喉,叫之寶曰:『下手!下手!』之寶遂砍兄頭,與陶氏潛開後門,扛屍至二三里外,棄在街上。明日,路人多來相報,收屍歸葬,竟不知由。奴婢在房中走動者,之寶恐其洩露,或暗殺、毒害。
後陶氏說其夫使柳氏與之寶成婚。婚後,家中百般作祟,禳禱無應。將及三年,之寶年二十五矣!
一日,有僧手執鐵杖,到門化緣。之寶以僧言奇異,乃引入門內,問:『我家多怨鬼,師能治乎?』
僧曰:『治鬼甚易,先當治心。心為萬類之主,心邪邪至,心正邪滅。』
乃問:『如何是正心之法?』
僧曰:『天理人心,四字明白,便是正心之法。』
又問:『如何作為,乃合天理?』
僧曰:『但當平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之寶低頭半時,僧曰:『我來化緣,你若肯捨,諸鬼齊休;若不肯捨,未有了期。』
之寶問:『化何物?』
僧曰:『柳氏。』
之寶曰:『柳氏乃我妻子,如何可捨?』
僧以杖點之寶心曰:『天理人心,你捨不得,他人如何捨得?』
之寶大驚,僧遂趨出,隨出尋之,已不見矣!
之寶乃獨坐思,深自悔過,欲到五台山訪此僧,求自新法,父母不許。在家三月餘日,鬼魅日盛,坐臥不安,遂決意欲行。
京西山有璧雲寺,寺二僧,一曰碧巖,一曰雲松,曾為之寶前母金氏誦經,亦與之寶相識,乃到寺相尋。時碧巖已死,惟雲松在,乃邀雲松同至五台,不見前僧,因留年餘。聞雲棲有蓮池設教,乃與雲松往遊。師問自何來,之寶備述前事,且求懺悔。師乃教之懺悔,使行苦行三年。披剃刀,受大戒,取名大惠。雲松改名大慧。
大惠旣出家,獨住雲棲十餘年,直至崇禎二年,聞密雲在玄墓,乃往問曰:『不入驚人浪,難逢稱意魚。此語如何?』雲曰:『這裡無水又無魚,說什麼驚人稱意?』遂有醒悟,回至黎山,二年而死。
旣死,來見閻羅天子,判官議曰:『少年雖造大惡,終能悔悟出家,未曾說法利人,今去為人,有智慧而無厚福。』大惠言:『固不敢期厚福,但一生出家,未得大成,願得長壽,以成其志。』天子曰:『爾年只該五五,今爾願修行,其志可嘉,增為七七。』
大惠又言:『我造罪累及父母,害兄嫂與妻,我願救此數人,今不知皆歸何所?願我託生,得近於彼,使得化導其心。』
閻羅乃命判官告曰:『爾前母金氏,以託生沈氏,碧巖、雲松已為其子。爾父大臣,以平生之孽,墮為女身,因金氏一緣,託生為雲松之女;汝今當再為其子。陶氏受餓鬼報畢,今現為驢身,不可得見。柳氏受餓鬼報畢,託生為豬,又生為羊,又復為豬。方生三月,因其食少,乃讓與母食,而自餓死。土神奏聞,以畜生能行孝道,使復人身,今已受女身,與你尚有五年夫婦。』
時判官言畢,即遣託生」。
「今爾身便是劉之寶,害兄之時,萬曆八年六月二十二日也。故爾今年有此難,本當身死,以前生願力得免。前妻周氏,萬曆七年六月初七受害,舊年曾來為禍,但其受害,非爾之故,無深恨也。你今妻戚氏,前生以藥酒害他成腹病,其怨未消,尚欲為難。爾兄之麟,怨氣旣消,亦將託生,以平生有孽,墮為女身,數該為爾妹之女,明年癸酉日當生。爾今宿業旣消,但二十年來未曾精進,今去,當日自努力,勿退初心,莫為名利所敗,莫為欲憂所縛,莫為意氣所礙,莫為宴安所毒。」
言畢,喚一童子取一金盒至,開盒取一花瓣,置景範口,即能言。拜謝畢,遂問父親著落。朱衣乃皺眉曰:「爾父死久矣!」
景範乃言:曾有二番書信。朱衣曰:「二番書信,一是你外祖所造,醫生史完白知情;一是爾同宗人所為。爾父遭難,乃六世以前之孽,今生立心正直,死歸神道,三月間陞淮安城隍矣!爾但當存孝心,修行正道,日後得見。今爾母即前生之父,旣墮女身,當勸他回心向善。爾外祖乃前生同伴,今又受恩,亦急勸他回頭。爾妻以一念之孝,頓消淫業,得復人身,但福力淺薄,壽亦不永,教他急速返本,免來生重受畜生。爾弟雖無大成,亦守家之子。大略如是。」
言畢,命童子引景範,奔走如飛,至牢獄數處,罪囚中有故識者,種種苦難。後至殿前拜辭,同老人出,僧在門外相待。景範即拜僧曰:「承師引我至此,請問出處。」
僧曰:「我乃雲棲大慶,當年與你同事。」
景範曰:「來時聞師經聲,心痛頓癒,此乃甚奇。」
僧曰:「經言心不可得,何可得痛?」又曰:「今去,當行孝道。孝乃人之本心,若無孝行,他善雖多皆偽,必不成德。且神明忌淫,又當除淫。淫乃身心兼害,若除淫,則諸惡無根,修德易成。此二字乃升降大關頭,修行起手處,爾當行之。然須求明師指點,住深山養靜方好,若在家被塵緣汨没,便自誤了。世間居塵不染者,能有幾個?」
景範曰:「是!是!我謹受教。」
正言間,又人言大師到了,景範仰首見雲中一老僧,端坐持球,拜求教誨。師曰:「南無佛!」旁一人曰:「承師開示,何不拜謝?」景範乃拜之。師伸手劈頭一下,云:記取!景範忽驚醒,乃天已明,所病頓忘,遂披衣起,與家中人說所見,遂以筆記之,時壬辰年十月初一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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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錢德唯序略曰:景範父瑞卿,名古鑑,邑庠生,即所稱陞淮安城隍者也。瑞卿贅於平望徐南川家,故瑞卿為平望人。乙酉秋,瑞卿遇兵亂,被執以南,景範年十五矣,號泣思父,至嘔血不食,南川恐其傷生,偽作瑞卿書慰焉。朱衣人所謂「醫生史完白知情」者也。初瑞卿存亡,景範未審,而聞喪自朱衣人始。南川則再來雲松是也。
予里人吳文可,娶景範妹,今癸巳歲正月六日(癸酉日),果舉一女,即所云:「劉之麟為爾妹女」,益足見其不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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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此則因果,見陸麗京撰《夙孽記》。按陸圻,字麗京,清錢塘人,順治時貢生,早負詩名,為西冷十子之冠,著有《從同集》、《旃鳳堂集》、《西陵新語》、《新婦譜》等書,《國朝先正事》略有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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