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李姿瑢 撰稿 / 張逸薇
「Emily!」總經理高分貝的召喚,不管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他都要找到她,要求她立刻解決任何問題,那是揮之不卻的惡夢......多年後舌癌找上門,一片漆黑之中,她該如何重見生命中的滿天星斗?
請大家一起來想像:身體因癌症開了五小時刀,接續五次化療,及三十三次放射線治療,期間居然還把握機會參加兩次十公里左右的長跑,這樣交錯起伏的生活是什麼感覺?
這段歷程是我生命的轉捩點。人人聞之色變的癌症,人生瞬間崩解的窘迫,反而使我更靠近快樂人生。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裁縫的黃金歲月
我出生於七○年代,父母經營手工裁縫店,爸爸手藝很好,客戶們心甘情願地拿錢排隊訂衣服。爸爸做事細膩,要求又嚴格,而店內無所不在的趕工壓力彷彿飄散在空中的易燃灰塵,每當夥計弄錯某個程序,或者我們在店內玩鬧過頭,下場便是引爆火山,岩漿橫流。小時候的我一見爸爸表情不對,或察覺他的聲音拉高分貝,我就像是聽到防空警報一樣就地找掩護,再不吭聲。這套反應流程,深深寫入我的腦海。
轉眼間,成衣產業蓬勃了,手工裁縫淘汰了。爸媽轉行做小生意,輾轉搬了好幾個地方,我經常剛剛記住左右同學的名字和輪廓,就得辦理轉學。爸媽那雙拿著畫筆丶最重也不過是拿剪刀針線的手,頓時荷著粗活,幾十箱的貨,每箱都有七、八公斤重,就這樣搬上扛下,一整天下來連吃飯的手都止不住顫抖。
看著昔日的爸爸、應接不暇的爸爸、店裡永遠的老大,在巡邏取締的警察面前低下頭不斷地求情拜託,懇請警察不要開紅單,以便保住那微薄收入。我發願將來要功成名就,強壯到足以讓爸媽過好日子。
畢業後,我進入一家上市的電子零件代理商,擔任採購助理。上司交代的任何工作,我來者不拒;公司裡別人不樂意的瑣事,我使命必達。我在心底告訴自己:多做一分便多學一分,配合度高便能站得高,不論合理不合理,只要是通向成功的路,我無時無刻聽候差遣!
隱形的電網
果不其然,晉升的機會來了,我接下前往深圳分公司建立內勤團隊的任務。這個任務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是分公司的總經理!第一天上班的場景我永遠記得,庫存管理會議是這樣的:總經理指著業務經理破口大罵,為了居高不下的庫存金額,用全套三字經不斷咆哮丶不斷狂拍桌子,巨大的音量好像會議室內真正打起雷一樣。我坐在會議室裡全身緊繃,一邊壓抑著想要逃跑躲藏的反射神經,一邊又提防著總經理,提防什麼?怕他會把菸灰缸擲過來!
早晨踏進辦公室,包包都還沒碰到椅墊,一個聲音便響徹雲霄:「Emily!」第二句話是:「為什麼毛利數字是負的?」總經理連環引爆:「數字異常,你當主管的人都漠不關心,公司請你來吃白食的嗎?你以為臺灣幹部只要穿得漂漂亮亮,都不用帶腦子來上班?」
總經理面對異常狀況,當場就要知道三件事:原因、解決辦法、何時解決。好強的我,其實有事前掌握狀況,但是每回面對總經理那張流氓似的臉以及高分貝的質問:「怎樣?怎樣!你說啊!你說啊!」我就腦筋一片空白,所有的解釋都卡在喉間。
不論用餐或休假,手機一律不準關機,隨 CALL 必須隨到——除非人在飛機上。我的生理時鐘大亂,三餐吃不下,睡眠離我遠去,公司大樓彷彿罩著一圈隱形的電網,只要踏入便使我呼吸困難,而總經理隨時突發的一句「Emily!」就是電網觸電,召喚我走進總經理室前去受刑。
儘管如此,這份工作依舊提供優渥的薪水,同事眼中的我是老闆眼前紅人,爸媽眼中的我在親戚間極有面子,但在窗玻璃前的我,望著深圳晚間的萬家燈火,反覆自問:我為何在此?我正在追求的,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五年後,我辭職回到台灣。
倦鳥斂羽歸巢
我像是一隻歸巢的倦鳥,徹底封鎖往事,不和同事聯絡。既然老闆不能改變,那乾脆換一個吧!然而午夜夢迴,那段咆哮辱罵的日子像個夢魘,貼緊我的睡眠;只要聽到吼叫或爭吵聲,渾身的反應就如同驚弓之鳥一般,過去面對衝突時逕行壓縮在心底的恐懼和委屈一齊被喚起,從內心的角落竄出。為此我上過不少心靈課程,也看了不少關於原諒及和解的書籍,書上的道理我懂,但為何找不到化解糾結的下手處?
超高難度觀功念恩
2013 年我在媽媽的鼓勵下參加了企業營,接收到許多和以往認知不同的想法,也試著在生活上中實踐。那位讓我痛苦難忍的總經理,有什麼功和恩呢?第一次練習時,思緒甫觸碰到昔日的情景,大腦馬上自動關閉畫面,拒絶再執行指令。首次的觀功念恩失敗得很迅速,但是他人的成功經驗讓我好羨慕,不服輸的我,再次嘗試觀功念恩,然而心裡浮現的依舊是一字一句的攻擊以及那段時間中層層累積的傷害。我沒有告他、要求心靈賠償就不錯了,哪裡找得出什麼功和恩啊!
我持續跟著團體學習,聆聽各式各樣的人分享心路境界。這有助於拓展狹隘的視野,用寬廣的角度去看待事情。透由一次一次聆聽、一點一點轉念,漸漸能體會人在高位時,承受著何等壓力——公司經營的成敗,還影響了數十個家庭的生計!換成是我,說不定要更火爆、更可怕!憑良心講,因為總經理的嚴格丶注重時效,養成我做事快又有效率;我是集團裡第一個升遷連跳兩等的員工,並獲得年度最佳優秀員工獎;是這位總經理的支持,我才順利從內勤職務轉換跑道做業務,即便我沒有相關電子技術背景,總經理依然幫我選了一個門檻比較低的產品讓我入門,我的職涯因此有機會打開另一扇門。
功與恩,點點滴滴集成,隨著見解的改變,心結開始鬆動。輾轉得知總經理因病退休了,這時心中浮起的不是幸災樂禍或漠不關心,而是感謝他在拚命工作之餘,還願意花時間提攜我。我鼓起勇氣主動連繫他,送上遲到很久的感謝。總經理除了關心我的發展,更殷殷叮囑:不要只在乎工作,自己的人生大事也要多留意,青春可不要就這樣虛度了。
頓時,多年來壓在我心上的石頭不見了!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能夠求教的良師。
挑戰三度現前
當我還沉浸在心結鬆綁的喜悅中,生命的挑戰再次現前:我得了舌癌,醫生評估需要切除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舌頭。聽完醫生的話,我整個人呆掉。職場上快狠準的決策力完全停擺,像停電一般瞬間中止思考。醫生催促手術的聲音從耳邊拂過,我感覺自己站在懸崖邊,再一步即是深淵,直到醫生再次強調頭頸部位的癌症擴散得很快,必須儘早治療,我這才回神,不情願地安排時程。走出診間,看著周遭同診的病人臉上都有著或大或小的縫補線,我才驚覺除了我最在乎的講話功能,更有可能失去完整的臉。彩色的世界瞬間染成黑白,我冰封了一切情緒,漠然地安排工作交接。這般看似負責任的行為,其實背後是一種鴕鳥心態,是把未經處理的感受通通壓縮、冰封,不願意去面對如影隨形的恐懼和無奈。
一般被宣判癌症的人都會情緒潰堤,在大哭中埋怨老天為何選中自己。但我和別人不同。面對自己,我徹底地漠然,我不想知道手術前要注意什麼,不想知道術後如何療養體力,對於這個生病的肉體,我像個無關第三者,將一切的事物留在那兒,自己遂在這頭冷眼旁觀,埋怨這個身體怎麼如此不堪用。
但這期間,研討班就像是我專屬的加油站,研討班的班長對待我就像家人一樣,得知我的病情後不停幫忙打聽醫師,我明明只是她眾多的班員之一,但她在百忙之中代我奔走、安排,不停勸我別放棄。研討班的同學們不斷的給我鼓勵、幫我集氣,每次上課都有無數的擁抱,LINE 上傳來的關懷打氣的字句,多到可以直接輸出成一本書。這群和我認識不久的人,竟然願意為了我,找盡各種方法來祝福我。他們的溫暖融化我冰封的角落,一點一滴解開我壓抑的內心。他們用行動讓我知道,原來得癌症不是只能左擁哭泣、右抱絶望,我還看到無私的付出和關愛。終於,我放下武裝,停止對身體觀過念怨。是因為這個生病的身體,讓我察覺到身邊的美好其實多過我的想像。手術那天,陪伴我走進手術室的親友,數量多到讓護士忍不住問:「你是做什麼的啊?這是我看過陣容最龐大的啦啦隊了。」
開刀後,傷口在脖子下方,臉部得以保持完整。但沒想到出院前,醫師告知我是確診四期的癌症患者,為防癌細胞復發,需要做化療和放射線治療。我腦海裡出現掉光頭髮、骨瘦虛弱的畫面。那時我舌頭的傷口尚未復元,只能吃流質食物,每天只要聽到食物調理機轟隆的攪碎聲,就覺得反胃。一天三餐成了一種折磨,而我差點將自己再一次地深深封閉。某次上課中我聽到一句話:從窗外看出去,有人看到滿地泥濘,有人看到滿天星斗。是啊!泥狀及流質食物雖讓我食不下嚥,卻也讓我聽到四十年來前所未有的讚美:「你怎麼能這麼瘦啊!」我從小到大身型都是肉肉的,瘦這個字可是我夢寐以求的呢。以前的我,吃美食是一種療癒,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遇到不好吃的店家會讓我反覆懊惱、對自己這一餐的選擇後悔不已。但現在的我要找到「地雷店」可是很難的哦!因為味蕾受損,對味道不再錙銖必較,每次用餐都是專注而享受的。
話說回來,為期六週的療程所產生的副作用實在很辛苦,我吞嚥困難,頸部因為放射性療法而焦黑一片,皮膚亦因此有緊繃感。但我記得老師說過:「當你關注別人的苦時,你自己的苦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了」我自己接收到這麼多祝福,我也想要分享出去,於是我每次去治療,便關心其他眉頭深鎖的病友:吃的好嗎?睡眠如何?相互握著手,約定彼此都不放棄,堅定前行。
釋放、和解、前行
有人說:癌症跟心情、壓力有關。是啊!追溯此生,我的確是只顧著追求名利,差點忘了初衷,導致我放任自己的身體長時間浸在壓力中,漠視自己的情緒、壓抑受傷的心。以總經理事件來說吧,他對所有人都一樣兇,有人可以摸摸鼻子、一笑置之,但我卻陷入無止境的情緒迴圈。回顧這一切,原來那是源自於童年父親火爆脾氣的投射,我沒有察覺,卻把所有責任全怪罪給別人。那麼我對每件事直覺的反應,真的都正確嗎?看待事情的角度局限了,受害、受苦的還是自己。
即使我明白,那壓抑在內心深處的種種過往尚未完全清理,但是現在的我,已經遇到「觀功念恩」這個法寶,使我壓縮的內心找到生命的出口。學習與實踐是一條很長的路,可能要十年甚或一輩子,但是我已點亮觀功念恩的心燈;我已經走在有同行善友的學習路上了。
來源:《福智之聲》235 期 第 146 ~ 15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