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謝侑均
文 / 謝侑均
一位熱愛地球的藝術創作者,因緣際會跳了「坑」,卻開心地瞧見理想可以實現的曙光,更讓她驚艷的是,且能於完善生態之上締結心靈。作者以福友的眼光分享與福智人合作一路走來的成長與體會,充滿力量也成功在望。
十多年前我與幾個藝術創作的夥伴組成了「蓋亞計畫」,那時我們不過是幾個因為各種跡象在為地球現況擔憂,而試著透過各自專長回應地球問題的創作者,我們重新檢討生活的每個面向、研究節能的生活器物、以回收的材料進行創作,並於生活上著重親力而為的農耕、減塑節能行動、發展環境料理......。雖是因著理想而為,也相當努力,但實際成果大概也只能說是個對社會影響力極小的自嗨團體。
在前述創作與研究的過程,我發現了「生態村」這個早已在地球上行之有年的概念,從此為這三個字所吸引,甚至也前往生態村進行駐村體驗。
正因為如此嚮往,研究過、實踐過,更知道其中的困難重重,因此經朋友介紹,再聽聞曾旭正老師提及「古坑國際心靈生態村」的概念時,難免有一種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然而優柔寡斷的我,不知怎麼的,竟還是被推來古坑,認識了福智這樣一個特別的社群。
坐落於社會實境的心靈生態村
與過往我所理解的生態村概念最大的不同在於,「古坑國際心靈生態村」並非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或買或租地前往一塊淨土打造桃花源的模式,而是真實地坐落在農村裡。這個地方有數百年來勤耕於此的原住農民,他們性格純樸、充滿孝悌和樂的精神,過往農業共同體的經驗更在村民間留下深厚的交工放伴情誼,然而他們卻也是一群會對「古坑國際心靈生態村」一詞感到一頭霧水的人。
心靈生態村的概念,源自於福智人二十多年來的耕耘。福智人對於教育、環境、有機等諸多面向的推動,讓原本貧瘠、卵石遍布的台糖土地,化身為蘊藏豐富生態的淺山生態廊道,引起生態學者的注意,而長年對於心靈、環境、環保、飲食等的教育推動,也影響越來越多人關注,甚至進而遷居於此。這些努力,漸漸地讓古坑麻園地區,發展出一股很特別的地方能量,最終在諸多有志之士的推動下,孕育出「古坑國際心靈生態村」的願景,並研議了創新農業、全人教育、健康照護、景觀療癒、循環經濟、共生聚落、低碳智能等七大面向。
這些願景對於曾一同創建園區、光復大地的福智人可能不陌生,但對於世居於此的原村民而言卻是天外飛來的一筆。可不是嗎?若有一天,一群人跑到你家門口,告訴你:「你們村今天起不叫**村,改叫古坑國際心靈生態村」,還講了一款又一款你聽都沒聽過的新生活運動,你會怎麼想?
在此,理念的傳遞、新舊居民的交融等課題,便相形重要。在眾人集結認同感成為「新村民」的過程,勢必經過一段漫長的討論與辯證,才可能形塑出一個新的共同願景,而這又有賴民主自決的基本理念與能力。如何提升社區居民對公共事務的參與,使得大家能積極有效地參與到所有對其生活產生影響的決策、資源分配和接受公共商品及服務的控制的過程,讓弱勢的人群和邊緣的群體也能夠發聲和全面性地介入到社區活動的計畫與決策之中?與其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倒,不如,先認識彼此再說,2020 年在地發起的「參與式預算計畫」,便是打頭陣的重要努力之一。
從互相認識、交朋友重新學習
由福智義工與村民共同組成「社區家訪義工團隊」,透過每週共學與實地的深度訪談,收集居民對於社區的看法與展望,進而凝聚共識,找出社區能夠「一起」操作的項目,發展適切於居民期待的方案,培力村民對於公共預算、政策進行討論和決策的能力。我們期待以「參與式預算」作為工具,凝塑出「古坑國際心靈生態村」「村民」的民主共決精神與工作習慣,強化彼此的包容力,這樣的理想說來易懂,實際執行起來,卻著實已經花上了兩年的時間。
義工們首先要突破的是「陌生拜訪」的難點,如果你搞不懂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麼難,不妨這樣想像:你走到街上,隨便敲開一戶你根本就未曾相識的家門,然後問對方:你在這裡住得開心嗎?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呢?願意跟我交朋友嗎?姑且不論是自己上前敲門,就算是有人這樣來敲你家的門,你可能也會覺得遇上詐騙集團了。
然而義工們還是硬著頭皮上了。第一年,大家兵荒馬亂,打頭陣的俊朗師兄、俶禎師姐不僅閉門羹吃得飽飽,時而還要觸碰到村民長期不理解而累積的矛盾,甚至被驅趕的狀況也時而有之,更有許多師兄姐卡在對農村認識不深、語言溝通不良、心理障礙等種種因素,可以說是各種疑難雜症都有的階段,因為適應不良而暫時退出的也大有人在。
為了協助跨越這個問題,來自雲林縣參與式民主協會的兩位青年導師——吳松霖(小衛)與劉欣恆,在 2021 年研議了新模式,增加了共學前行的濃度,陪著我們一點一滴地理解「什麼是參與」,指導大家書寫「訪談紀錄」,更花費許多時間協助大家梳理各自面對訪談的疑難雜症,根據訪談紀錄研擬與村民溝通的對策,當然更重要的是未曾放手的共學激勵。最基本的估計,每週我們都要花上四個小時的共學,另外再四個小時的討論,然後每個人各自再花上四到十小時不等的時間進行挨家挨戶的拜訪,最終累積出了上百份的家訪紀錄,每個家庭各自去了可能四次至十數次不等,因而裡面詳細記錄了義工們與每戶人家的不同家庭成員的互動與反思。
迸發七十年來未曾有過的熱鬧
在每一次的家訪中,我們逐步加深與在地村民的認識與情誼,從一開始的拒絕或浮泛應付的回答,到開誠布公地說出心裡話,再到可以互相開玩笑情誼,慢慢參與到社區活動的籌劃,其中所耗費的時光與心血難以計數。小衛、欣恆身先士卒地投入家訪,更隨著家訪過程的脈動,細緻地研擬課題發起討論,增進我們對家訪與社區議題的理解能力。
因著這樣的學習與整理,讓村民們真正在意的社區問題或願景,得以慢慢地以真實面貌浮現;也因著過程中逐步建立的信任感,讓「零預算」的心靈生態村,竟然可以成為社區討論會、庄頭環保志工、一人一菜、麻園平安節等諸多活動的發動機,亦籌組了「維修合作社」,達成「認養社區老宅(官家)」並公共化的里程碑,過程中也引發了村民們自發投入活動工作事項的承擔,最終發展出連居民也讚歎「出生自今七十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且深深為之感動的社區活動。
必須說,如此描述實在過於雲淡風輕,實質上每一個步伐都不簡單,不僅涉及義工對自己習性、舒適圈與勇氣的突破,還有各種價值觀之間的磨合。如何不主觀的評價,而是謙虛地、基於學習心態地聆聽他人的話語;如何不過度自我期待與期待他人,正念面對自己每次出訪的收穫;又如何真實地理解居民的語言、梳理問題背後的問題?老實說我自己常常被這些問題打敗,時而墮入自我懷疑的深淵,卻又更常因夥伴的相互激勵而繼續前行。
我常常在心中形容「福智人」是一種「前仆後繼型的義工」。每每回望,總是在各種不同的角落看到福智義工對一個美好理念的默默支援,即便我們可能還互不相識;每當我覺得某件事情很難,正想找個藉口脫身或閃躲,就又會接到某個師兄姐很勇猛地跳出來承擔,讓工作可以繼續往前推進。很多問題我們至今仍在探詢、共學、反覆推演,而這些透過家訪而來的學習與關係建立,成了我們走入社區最重要的基礎工作——「參與式預算」,建立出第一個心靈生態村的「家訪義工模組」。
加入一元素誕出社區關懷構想
在透由家訪認識在地的同時,心靈生態村也展開高齡議題的討論與實踐。2021 年,指導法師與「有安心」執行長黃鈺婷等人籌組了「敬老義工」群,邀請其經營的長照服務公司在地開設長照機構,一同發展心靈生態村的「敬老護老模組」。歷經了近十個月的共學,提出了「慈悲關懷社區」的構想,更於 2022 年促動了二十二位義工投入「照顧服務員」的培訓學習,其中有十一位六十歲以上,甚至還有二位七十歲以上。
由於我也是當時受訓的學員之一,所以近距離看見,我們這樣的學員組成簡直把培訓單位氣死了(笑)!國家正缺乏照服員,但你們這些顯然不是要把「照服」當「工作」的人來培訓,究竟是要做什麼呢?花了時間培訓,卻無法吸收為自家單位的員工,對培訓單位而言可能是一大困擾與打擊,但身為心靈生態村第一線的地面部隊,我深深地感受到這一步有多麼重要,因為我們真正在朝向一個「在地安老、在宅善終」的未來願景而努力,這裡面牽涉到了「家訪義工」、「敬老義工」、「專業義工」、「專業機構」之間的無縫接軌。
成長過程,我很幸運地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疼惜中成長,而這些長輩的老病苦卻多是父母輩在承擔,因而我本身對於「高齡」的感受並不深。直到這一年的家訪,親眼看著即便上了腰夾、護膝,從沙發上站起走到門口都還是困難重重的畫面;親耳聽著長輩們趁著有人來訪,互相打聽對方是否還健在的苦澀問句,我才多了實質感受,理解到即便政府再怎麼努力推動長照也有顧及不到的社會角落。幾公尺外的大門仿若天涯,一公里外的舊時友人竟似死別,有時真覺得自己像傳遞噩耗的死亡天使,宣布死訊也就算了,遇到對方明明還健在卻被謠傳似死的狀況更是哭笑不得,真是講到口吐白沫可能也解釋不清。
自我質疑成為探索生命的動力
如何讓這些蟄居已久的長者們重新走入人群,靠的便是家訪義工一次又一次的鼓勵,以及義工群不停地檢討反思、出謀劃策、環環相扣的引導與活動設計,也才理解,社區活動上那些許久未相見的村民長輩欣喜相擁的畫面,有多麼珍貴。而這還是可以走得出來的人,那走不出來的呢?需要照顧的呢?我們該怎麼真正起到作用呢?
雖然說聽人傾訴本身就有舒緩情緒的功德,但我們大老遠跑來問人家家裡有沒有困難,一次又一次地來,問到人家真的敞開心胸回答你之後,總不能就這樣放著吧?但我這樣的社會小人物一個,又何德何能做些什麼呢?
再者,身邊的家人朋友也難免不解,我們放著自己原本的生活不過,自家的問題可能都還沒解決完,到底為何一天到晚跑到別人家惹這麼一堆事來忙?
說到底,我這個從出生、求學、就業至今可能連村長的樣子都沒見過,從未在任何地方承擔過任何一丁點社區責任義務的人,到底憑什麼跟這些當了一輩子「村民」的人攪和?何況要宣揚「新村民」的理想?
每一步都伴隨著一百個自我質疑的問號,而這些問句同時也是我探索生命的動力,此刻的生活我滿意嗎?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生活?我跟自己、跟別人、跟世界最和諧的關係應該是如何?如果不滿意,有什麼是我現在就可以做的?如今看來,這些問題可能會終其一生地繼續問,但透過實踐,才能階段性階段性地給出解答。
從家訪開始的一場義工接力賽
以陳爺爺一家為例,2021 年三月我剛來到古坑,適逢義工們剛開完第一次居民討論會,正重振旗鼓進行下一輪家訪之時,許多義工也是剛要第一次進行家訪,每個人都惶惑不安。陳爺爺在那一次家訪對義工夥伴傾訴自己所遭遇的困境:和相依為命的老伴都已經七十多歲,子女不在身邊,陳奶奶卻又出了一場意外不良於行。災難來時,陳爺爺甚至連怎麼叫復康巴士都不會,沒下過廚的他,又基於資訊不足,只申請了零點五小時的長照服務,不論是請對方幫忙備料或是自己備料請對方煮,都無法真正解除他所遭遇到的困境。
夥伴們深刻地記錄了陳爺爺當時的無助與負面情緒,初初接觸,大家的心態都顯得戒慎恐懼,甚至針對家訪時的細節、受訪者的神情、家人間的動作、用語都細緻討論深恐遺漏。
人性是善良的,不忍他人的苦,總想馬上幫忙解決,然而因為不熟識,初期的接觸與解讀,很可能夾雜著許多的「揣測與猜想」,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越幫越忙。在法師的提醒下,除了迫切的問題外,我們主要的工作,就是把時間拉長一次次的回訪,一年下來的紀錄五花八門,有陳爺爺對社區事務的不滿、與他人的爭執、情緒的起伏、陳家的歷史興衰等等,但同時也挖掘陳爺爺古道熱腸的一面,知曉他在節慶活動的特殊技能……。
人生地不熟的我們,用這樣集體學習的方式,從各個角度逐步地拼湊出對個別村民與在地網絡的理解,辨識哪些只要聆聽,哪些是真正需要幫忙,哪些則是可以大家一起合作,也漸漸讓彼此成為走在路上會互相打招呼的「鄰人」,「老村民」漸漸地適應了我們這些「新村民」的存在。在參與式預算小組進行家訪的同時,法師也帶領敬老義工的共學,這兩批原本各自努力的人馬也近乎用掉一年的時間才開始產生交會。
2022 年四月,因著社區發展高齡長輩綠色照顧的契機,敬老義工開始投入社區活動的參與。由於這個村過往沒有規律型的高齡照顧課程,許多長輩也不習慣固定出來共學,所以仍須借重對社區比較熟悉的家訪義工進行邀請與整體規劃考量,而後引入敬老義工跟進照顧課程與課後的陪伴,逐步增加業緣。也因為這個契機,讓我見證了「家訪義工」、「敬老義工」、「專業義工」、「專業機構」合作無間的隱形默契。
環環相扣而編織出的關懷網絡
課前「家訪義工」——秀琴、喜美兩位前往陳爺爺家邀請,一方面也是追蹤兩位老人家的身體狀況,沒想到陳爺爺夫婦除了熱烈響應外,更找了賞奶奶一起來參加。原來賞奶奶一直很介意自己行動不便的問題,所以很少參與社區活動,我自己本人則是花了一年的時間,也沒讓賞奶奶打破心防跟我聊上一句,甚至一度以為賞奶奶不喜歡我,原來真正的原因竟是個性很容易不好意思,有這個進展實在讓人振奮。
上課當天,賞奶奶還是在外頭猶豫許久,最後在「敬老義工」鍥而不捨的鼓舞下,終於願意被攙扶走下電動車進入教室,達成了第一次的共學與共餐。踏出這一步,對某些長者而言,真的是很不容易。經由家訪義工的轉達,知道過去賞奶奶曾有吐血的問題,具備照服員資格的「專業義工」前往家訪時便特別留心。聊沒幾句,胃出血的奶奶說出午餐在家自己煮粥配罐頭吃,專業義工馬上意識到這是常見的飲食誤解,反而不利於消化。
這時遠在台北的女兒正好透過監視器看到義工一行人的身影,打了電話來。電話中,她表達母親不願住台北關在小屋子裡,但獨居在鄉下出了幾次意外讓兒孫都很緊張,所以從網頁上得知社區正在開展長者照顧的動態後,他們就很鼓勵母親出來參加社區活動,也轉知賞奶奶很容易不好意思,擔心自己行動不便,不敢跟人家說她要上廁所的問題。兩方不僅互相交流了長輩的狀況,女兒也趁機諮詢長照相關的訊息,當下轉介給開設在社區裡的「專業機構」——由有安心古坑照顧生活館協助相關申請。
儘管政府投入了大量資源在發展長照,但在精算過的工時之下,要落實「關懷」其實並不容易,而心靈生態村裡這一條由義工接力而成的照顧絲線,竟如此突破地域的限制從雲林延伸到台北,從個人到家庭,也才讓我得以窺看,環環相扣編織出慈悲社區的關懷網絡,其背後蘊藏了多麼大的可能性。儘管一切都才剛開始,還需要很多磨合、調整與修正,但近期這個義工模組的諸多進展,常常讓我感動到眼眶泛淚,許多感人的故事期待未來再敘。
來源:《福智之聲》242 期 第 46 ~ 5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