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徐庭筠
文、圖 / 徐庭筠
「好了,不玩啦!」這句夾在咳嗽聲中的輕嘆,竟是向來生啟程的前兆;並不是誰都能坦然面對老、病、死,如何提起正念讓灰暗情緒放晴?面對生命最終的考驗,外公做到了!
媽媽確診 COVID-19 隔離期間,每天換由我將食物端進外公房間,調整電動床,協助他慢慢坐起進食,一口又一口......。窗外依舊陰雨綿綿,太陽何時才會出來呢?看著單調的灰白色,我不禁這麼想。
外公七十五歲時由媽媽帶入台語廣論班學習。不僅學佛,在媽媽引導陪同下,他非常好樂參與鳳山寺壇城插花及憶師恩、朝禮等各種法會義工,直到九十歲,疫情停下了他義工的腳步,身體的衰老也逐漸浮現……
不玩啦——啟程的前兆
外公堅持不打疫苗,待在家中活動量減少,加上腰椎骨折的術後休養,導致體力和身體迅速退化。如今康復期將滿,我又開始期待能再和外公一起外出走跳、打鬧玩耍。
「對耶!好久沒猜拳了。」很好奇外公還記不記得怎麼玩,敵不過我的嬉皮笑臉,雖然對戰幾回就要休息,我們還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然而沒幾天,外公也確認確診,並在次日晚上急速惡化。不停咳嗽讓他坐臥難安,負責夜間照顧的我緊盯儀器,血氧機數值總在危險邊緣徘徊;握著他的手,我得努力跟著老師持咒的音聲才能抑制緊張與恐懼;每當咳嗽稍微緩和,他就會笑著輕嘆:「好了,不玩啦!」
「什麼不玩了?」我不明白外公的意思,更不曉得這句話夾在一陣陣咳嗽聲中翻滾,將使本就不平靜的夜,捲起驚濤駭浪。
度過最後一道大浪
半夜十二點,常備氧氣筒的氣壓表即將歸零,顧不上街道的寧靜是否會被一聲聲鋒利的鳴笛劃穿,我拿起手機不熟練地撥號向一一九求助。
我們所處的急診室被厚重的電動門隔開,門內的確診者都在等待進入留觀室和專責病房。不久,護士詢問我們家中是否還有其他確診者——近兩日政策開放,能生活自理的確診家屬可共同隔離,減輕醫護負擔——知道媽媽獲准陪同,外公不用一個人住院,我和小阿姨才稍微放心。
隔天清晨五點半,媽媽的一通電話把我叫醒,略略沙啞的聲音十分冷靜:「剛剛,五點二十五分,阿公走了,他的身體冷冷的,頭頂卻還有溫度……」她在外公的口中、額頭、胸前分別放了摩尼丸、金剛砂,蓋上往生被,用外公最熟悉的六字大明咒申請線上助念,並囑咐我通知其他親族。
坐在電腦桌前,我依指示聯繫親友,在家待命、協助準備物品。在不擾鄰的前提下,我盡可能大聲助念,有時念著念著,視線變得模糊,嘴裡還鹹鹹的。
忽然間,感覺腳踝溫溫熱熱,才曉得日出的光線已從窗邊溢出,沿著地板悄悄漫至腳邊,轉頭望去,連日無色的天空已是一片湛藍——外公似乎在安慰我:死亡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因為皈依 所以無懼
配合防疫規定,遺體須在時限內盡速火化。等待時,我在一旁協助處理後事,一邊聽媽媽描述最後那段相伴的過程:
在專責病房休息時,她始終用雙手環抱外公上身,輕緩地一件件細數他的善行,翻看一張張法會上勇悍承擔的相片,外公還喜不自禁地一個個指認畫面上的法師。
「隨時回來,鳳山寺就是你的家!」念想著昔日法會總護持吳進發師兄的這句話,外公嘴巴一張一合,隨音檔持誦六字大明咒;折騰一天,父女倆終於在拂曉時睡著,接著外公便在夢裡離開。
媽媽說,直到入殮,外公身體依舊柔軟,不但沒有屍斑,還有淡淡香氣,由於前日空腹,因此也沒有排泄,就這麼乾乾淨淨、神色安詳地躺著。
當晚,由於染疫往生者的家屬無法送行,工作人員在火化前都會替家屬向亡者鞠躬致意,當他們從醫院運走遺體時,還捧著我們帶來的助念音響,讓老師的音聲一路陪伴外公,直到結束才雙手送還。
隔日上午,佛化的師兄又帶來驚喜。
「這是很難得一見的,」撿骨室內,師兄從一堆骨頭中揀出幾塊,指著珊瑚狀的粉紅斑塊說:「阿公的骨頭燒出了很多骨舍利花!這只是一部分。」媽媽和阿姨感動得發抖流淚,我抱著骨灰罈,還覺得不可思議——真不愧是我的外公,一生瀟灑,連走時都如此莊嚴!
強力信心 實非天成
信心和鼓舞驅走悲傷,媽媽和我都默默發願:希望此生走到盡頭時,能像外公一樣,對來生充滿自信——然而,幾個月前的我們並沒有這種把握。
雖然外公的供養和善行始終沒停,但疫情開始後,缺課頻率增加,擱著誦經定課,整天看新聞批評時事;面對身體的衰變和不如意,還會遷怒、記恨,十分固執、難以溝通……
可不能讓精神隨著身體惡化下去!為了幫助外公維持正念,我們開始進行各種嘗試:
◆ 伴隨不適,及隨祈求
老師在《廣海明月》中說:「如果能夠養成常常向佛菩薩祈求的這樣一個習慣,我覺得是非常美好的。如果你已經養成了,那就繼續增廣它吧!如果你還沒有養成習慣,就從現在開始訓練自己吧!因為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善妙的習氣,非常值得我們花時間、花心力去養成這個習慣。」
我和媽媽的策略是:只要外公不舒服,六字大明咒的音檔就要應時響起,或由我們輕聲念誦,儘管他最後都會要求停止,仍要哄勸他再聽一會兒。慢慢地,偶爾他也能跟著哼幾句——讓難受和祈求的行動產生制約。
接著,使祈求和舒服的回饋產生連結;祈求、照顧的過程同時觀察外公的反應,當身體舒服了,我們便會稍微逗逗他,舒緩緊張的情緒。
◆ 放下疼痛,轉向疼愛
我們也會鼓勵他恢復課誦和學習,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思路清晰的外公總有自己的想法,生活中難免爭吵,有時怎麼也說不通,就連最受他疼愛的我也束手無策。尤其術後休養期間,在旁照顧的我們時不時都得挨罵,他怨我們不理解他的痛苦,我們願他能放下他的焦慮。
長期的溝通失敗,媽媽、小阿姨身體逐漸出現過勞症狀,我也開始失眠。直到一天夜裡,我實在忍不住失聲哭泣,看著淚水浸濕被子,外公不再堅持,伸手輕撫、安慰我。那一刻,我感覺外公的眼神變了。
之後,外公似乎放下了所有焦慮和執著,總是微笑配合每個照顧者的習慣和動作。確診隔日,他也聽勸上線出席久違的廣論班,甚至主動要求幫忙從書包拿出課本,明明很久沒複習,竟還能跟上音檔大聲念誦。
◆ 輕輕提醒,輕鬆造善
由我負責照顧的期間,外公經常只能疲憊地躺著,睜眼看見天亮,接著等待天黑;一旁陪伴的我不甘願地想,總該有什麼不費力又能一起做的善行吧?突然,靈機一動:還可以供養啊!每日三餐正是供養師長三寶的好機會,且是外公本來就很熟練的事情,現在的他一定也能做到。
於是我開始邀外公一起念供養偈,但我台語不好,念得很慢、很不確定。起初外公也念不出來,後來聲音漸漸篤定,反而變成他用台語帶著我念,我還驚喜地學會一句「願斷一切惡,願修一切善」的偈文。
更令我欣慰的是,原來這些外公都記得,只是需要一點點提醒而已。
儘管艱難 依舊滿分
我想,在病中的外公肯定很不舒服,自然會不開心,也會有焦慮和恐懼,幸好正念提起,一直灰濛濛的消極態度和負面情緒,最終都放晴了。
並不是誰都能坦然面對老、病、死,那句「好了,不玩啦!」或許就是外公在告訴我,他準備好要認真應付生命最終的期末考,要我們助他一臂之力。
這場考試的每道題答起來都不輕鬆,但在我心裡,外公就是滿分!漂亮的一百分!
來源:《福智之聲》243 期 第 75 ~ 8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