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 慧璇
聽說,鑽石被切割琢磨前,看起來像灰綠色的洗碗水夾帶一些透明物質。我的生命,也像一顆鑽石,從不起眼到經過琢磨、發亮,這中間,經過許許多多的貴人相助。以前,我絕對不可能跟這麼多人分享我的生命經驗,直到兩年前,我參加了福智大專營,有機會說出自己的故事,才發現這段生命帶給我很大的影響。它其實是有意義的,這全部是透過「觀功念恩」的學習。
我生長在一個美滿的家庭,從小一路當模範生與班上要職到國中。爸爸創設一間樣品設計公司,在台灣樣品界屬規模最大;媽媽是一個很有氣質、聰明的女人。我還有兩個班長弟弟。媽媽每天都會陪我們讀書到九點,然後帶我們上床睡覺,她希望我們做個很有品德、有教養的小孩。
小時候,印象最深刻的是父親工作的背影。他是老闆,也是員工,從早忙到晚。我只記得他的背影,只記得他每件事都是為了我們好。我喜歡聽爸爸每個星期兩次到超商買東西回家時的摩托車聲;跟弟弟一起看爸爸為我們剪輯的卡通片;偷偷的上樓,發現原來聖誕老公公是爸爸,他正努力的包著糖果;隔天醒來,在床頭看見一張漂亮的手繪卡片⋯⋯。
幸福美夢 轉眼空
小時候的我單純的以為,家,是一個堅固的堡壘、幸福是可以永恆存在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那麼一天,我所熟悉的人事物會改變。那是國中二年級的有一天,幸福開始悄悄溜走。這一天清晨,當我睜開眼,看見父親站在我床頭,不停的問:「妳在這裡做什麼?」我還來不及搞清狀況,他就跑走了。我衝出去看,他不停地在同一條樓梯上,走上走下。媽媽後來帶爸爸到醫院就診,診斷出他得了躁鬱症,正處於狂躁期。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雖然他不想跑樓梯,還是逼著自己去跑;他不想去外面,可是他停不下來。他完全沒有意識,不知道自己是誰。他一反常態,聽不懂話、容易暴怒喪失理智。
漸漸地,我快要遺忘掉自己曾經有過的幸福。從小,爸爸對我來說就像一座高山、一棵大樹;現在,他卻連ㄅㄆㄇㄈ都不會講,只會不停地瘋狂地做一些事情。有一次,姑姑帶我們到醫院看爸媽,我看到四十幾歲的他們,頭髮一夕之間全白了。我不能接受這是我媽媽,也不能接受坐在一旁玩剪貼的是我爸爸──他的行為就像一個小學生。我試著跟他說話,他如孩童般無知的回話。我的心碎成千萬片。
爸爸在醫院不時上演想回家的戲碼,因為他仍記得他的孩子。在無意識的狀況下,他竟去超市買了三袋食物跟書,一心想要帶回家給他的孩子。那天,姑姑帶我們回家,因為爸爸非常的想要回家;一進家門,看到桌上的三袋餅乾,這是父親以前每一星期都會做的事⋯⋯後來,爸爸的狀況穩定一點,我們全家人又回到家裡同住。日子一天天的過,爸爸狂躁易起伏的情緒,已經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他一次次到醫院注射藥物,為的只是讓身體與意志沉睡。看見他這樣,我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自己的心痛。而後爸爸的病症從躁鬱期轉為憂鬱期,這時的爸爸漸漸地恢復意識,但當他知道自己在躁鬱期所做的瘋狂行為,卻完全回想不起時;當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機能已經快要完全喪失(連拿湯匙的力氣都沒有),卻又在手臂上突然長了一顆五公分的不明腫塊時;當他想到他才四十多歲,卻已經不能給予他親愛的人幸福時,他悄悄的做了某些決定。而天真的我,這時卻又開始建構「幸福是永恆的」美夢⋯⋯。
忽視禮物 傷親心
爸爸在年輕時曾跟媽說,希望用他所有的生命去賺很豐厚的錢,用他所有的生命去愛他的家人和小孩,然後,就像他所喜歡的木棉花,開到最極致時,死了就算了。他覺得他的生命就是為了家人、小孩,給他們最好的,他自己沒有沒關係。所以他在憂鬱期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著,因為他已經準備了一筆讓我們可以無後顧之憂的教育基金和財產;他也已經把我們教養成很有品德的小孩。他覺得這個家只要有媽媽在就可以了,他現在好像是廢人。
但他還是想盡辦法要證明自己還有點價值。記得有一次,他載我去補習。天冷,我抱著他的腰,手放在他的口袋裡,摸到一包東西。我問爸爸這是什麼,他說:「妳不要猜,妳回家就知道了。」我好期待。回到家,要吃晚餐時,爸爸把那包東西拿出來,是一包餅乾。怎麼只是一包餅乾?我還以為是什麼禮物呢!我把那包餅乾隨手放在桌上,吃了飯以後也沒拿走,餅乾就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裡。我不知道我已徹底傷了他的心,因為他什麼都不能做,而這,是他要給我的一個驚喜,我卻忽視了。我後來回憶的時候,才想到原來那是爸爸的用心啊。(我現在漸漸發現,以前的我,總是在乎自己,不知道要怎麼去關心、觀察他人,也不知道什麼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幾天後的有一天,我上課上到一半,爸爸的員工來把我帶回家,說:「妳爸爸自殺了。」他選擇在他父母的墳前引火自焚。到了事發地點,我不相信那個躺在地上、蓋著一條白布的人是父親,因為,這是一個不會動的軀體;那個曾經擁有智慧光彩和勤奮精神、那個疼愛孩子的人,在哪兒?媽媽帶領我們,希望我們可以用比較正確的角度去看這件事。她說,爸爸會選擇這條路是他的用心,雖然這樣做對他自己、對我們都不好,可是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要我們不要怪他。
暗路摸索 難療傷
高中,我選擇念父親的母校,台中一中美術班,我想要走父親曾走過的路,看他所看過的景色。但每到晚上獨自一人時,在黑暗中,我會伸出自己的手,向黑暗中摸索,希望可以握住他的手;我也常常在心裡跟爸爸說話,感覺他未曾離去。我很想知道爸爸現在在哪裡。
對父親的思念,交雜編織出我大一之前的五年歲月。對我來說,這是一種不能說的苦痛秘密。我的心因為受傷而缺了一角;另一角,是為了母親而留存。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保護她、幫助她,所以,我盡量事事都聽母親的話,盡量讓她開心與歡笑。但,事實是,我的易感習性,讓我對痛苦的印象很強、很深。當我跳脫不出自己的枷鎖框框,我發現我能幫她的竟是如此的微薄;我也漸漸發覺,時間並不能療我的傷,因為時間越久,我的心越深沉。壓抑的秘密,讓我喜歡上陰鬱的顏色。我找不到方法解脫這一切的痛苦。
觀功念恩 轉契機
兩年前,大一升大二時,我參加了福智大專營,在第一天晚上的「小組時間」裡,一位同學分享她的生命故事。她的父親得癌症,在他要過世那一年,她用很大的力氣陪他走過最後一程。我聽到這兒,完全不能控制情緒,在心裡積壓已久的秘密,如排山倒海般刺痛我的心;我也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辦法用時間來療傷止痛,原來,這件事還在我的心裡,清晰的一頁頁被血淋淋的掀開。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小組的輔導老師說家裡的事,老師對我說:「妳父親的走會是有價值的,要多關心你母親,去看看父母的用心,這對妳的生命是會有幫助的。」老師講的,是我以前比較沒有想到的部分。接著我學到「觀功念恩」的觀念,使我試著用正面的角度去想這一件事情對我生命的價值,而非一直執著在自己的痛苦枷鎖中。我也開始思考,生命可不可以有更多的可能,究竟什麼東西才可以永恆?是物質?還是心靈?我回想起自己生命中的點點滴滴,雖然看似崎嶇,卻蘊涵著無比殊勝超凡的價值。
大專營結束後,我開始上廣論班、大專班,跟同學一起創福青社。多元化的學習,讓我的生命漸漸開展出一種更新的契機與方向。當遇見困難時,我漸漸地可以用「觀功念恩」去反觀自己的心,並且看見別人的用心。我慢慢地察覺,生命中的苦難,也不一定會是苦難,反而可以經由學習而轉化,進而看見其中的價值與意義。這絕非盲目的壓抑可得。此刻,我好感謝父親,他讓我發現,原來一個人的生命必須要有目標,要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縱使自己已無用武之地,還是有存在的價值。而我也發現,當我的念頭一轉,我經歷過的點點滴滴,都能促成我更懂得去體會別人的感受;當看見其他的生命同樣在受苦或煩惱時,我比較容易去關心與幫助他們,也因此得到許多人的幫助與關愛。
這就是我二十歲的生命,經由學習我知道,原來生命可以像鑽石一樣,透過琢磨而漸漸露出多面的光亮,也更能體會法王所說的:「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我們自己的心。」我多麼慶幸自己有這麼多的境界可以去練習這顆心,也深深感謝每一位給予我學習機會的人。衷心地期盼所有的有情,都能得到如鑽石般珍貴的生命。
謹以此文,獻給我最敬重的每一位善知識與父母,感謝你們讓我透過種種境界的學習,去發現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