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晏慈

　　民國七十年發生遠航三義空難事件時，我正在一家報社當記者，奉派支援主跑記者到現場採訪。年紀輕輕的我，全然不知將面臨何種景況，當採訪車在距現場約八百公尺前停下時，我前腳跨下車門，抬頭一望，只見一隻殘肢掛在樹上，當下嚇得逃回車上，再也不敢下車，回來後幾天幾夜無法進食。

　　爾後，看電視若不小心看到有關劫機等空難電影，總是不由自主地快速轉台，深怕看到悲慘的畫面。多年來埋在心底的恐懼一直無法對治。沒想到，終於有一天，記憶中的夢魘竟然在現實中上演，而自己也是角色之一；雖然事件最後只是虛驚一場，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不免惴慄。整個事件發生過程，我的表現雖然很蹩腳，但也感謝佛菩薩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真實面對內心的恐懼，從中得到許多突破與成長。

　　一月十五日，教師營開鑼在即，南區文宣採訪組進行義工前行培訓，我與一位師姐搭機南下。我們搭的是早上七點的班機，以前聽人說飛國內的班機都是「小」飛機，心裡有點忐忑；當看到飛機沒有想像中的小，心中懸石稍微落下來。可能是這位師姐看出我的不安，飛機上她找話題和我聊天、提我心力，我也漸能放鬆心緒，溶入一片愉悅中。

　　飛機接近小港機場上空時，忽然聽到空服員的廣播：「各位旅客，由於飛機起落架的鼻輪無法正常降落，我們必須採取迫降方式⋯⋯機上若有空服員、機械師、醫療人員請出列。」我感覺心臟霎時抽緊，腦內一片空白⋯⋯意識回復的第一剎那是：我要死了！

　　機艙內鴉雀無聲，每個人神情凝重地聽從空服員的指示，當空服員指導大家如何做好迫降姿勢時，每個人也都乖乖地彎腰，將頭夾在兩腿間。穿著短窄裙的空服員為了讓後面旅客看得更清楚，她登上座椅，坐在椅背上，一邊要示範正確的姿勢，一邊要顧著短裙不穿幫；看著她那種嚴肅卻窘迫的模樣，我的心裡只有一個感覺：這回是在玩真的！

　　空服員接著要求大家把身上的硬物、尖物取下，叮嚀逃生時不要攜帶隨身行李，依序從逃生門滑落。我看著遠在後方的逃生門，心想坐在前排的我們，還未走到逃生門，飛機大概早就燃燒、爆炸了；加上空服員急促的聲音、略顯慌張的神情，在在勾起了我最深層的恐懼：空服員是最了解狀況的，連她們都如此緊張，情況一定是很危急⋯⋯

　　作意越多越害怕，當年目睹空難現場的畫面躍然眼前，我的心跳開始急速，兩腿發抖，合十的雙掌抖得幾乎合不起，口中念念有辭的佛號變成不知所云的呢喃。千百個念頭湧上來：兒子甫出國，沒電話，如何報噩耗？飛機若爆炸，如何認屍？保險公司會不會理賠？⋯⋯這些事後想來都覺得可笑、荒唐的念頭，在面對死亡的那一刻，竟是如此真實的生起！這也讓我看到：原來自己對身體、受用、眷屬竟是如此的耽著。

　　沈寂的空氣籠罩著死亡的陰影，一百多人的思緒在此時凝結成對生命存續的吶喊！肅殺的空氣中，大家靜待機長指示，準備採取迫降姿勢。時間分秒過去，飛機繼續盤旋著，機長一直沒有進一步的指示。等待的時刻尤其讓人緊張，我口中的佛號聲未曾停歇，然仍間雜妄念：如果下一刻注定就要死，我會到哪裡去？想到惡業纏身，增上生真是毫無保障。耳邊傳來怙主讚的念誦聲，只見身旁的師姐雙手合十，神色冷靜，聲音平穩，專心一志地向怙主祈求。她的沈穩，帶給我安定的力量，便開始跟著她念誦怙主讚，在對怙主堅定有力的祈求聲中，散亂的心好似獲得依託，逐漸能止於所緣境。

　　這時傳來空服員廣播聲，告知鼻輪起落架將改為手動操作，為了安全起見，降落時，還是希望大家聽候指示採取迫降姿勢。飛機繼續盤旋，前一刻尚能安於念誦的心，在聽到空服員的通知後，又開始浮動起來。想到廣論中士道「善心死」提到：「作善者如從闇處趣向光明，臨命終時，猶如夢中，見有種可意之色，非不可愛，安祥而逝。」反省自己，生死交關時刻，心心念念的仍然是現世的貪瞋癡，無限生命的概念，早就飛到九霄雲外，這種相狀離善心死真是天差地別。想到這裡，一顆緣自的心，開始想到關顧別人。又想到機上一百多人此時一定都陷於恐懼之苦，這時真的可以虔誠為他們向佛菩薩祈福。

　　飛機在小港機場上空盤旋了四十幾分後，最後以手動操作安全降落。我不知其他人的感想，對我而言，只有一種感覺：命，撿回來了！機場門口早有一群媒體記者守候著，鎂光燈閃個不停，可以預知的，明天報紙標題一定是「虛驚一場」之類的字眼；然而，經歷一場魂飛魄散的我，難道也要以「虛驚一場」來看待嗎？難道，這個事件對我沒有一絲啟示嗎？

　　回想整個過程，餘悸猶存，這是生命中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接近死亡，如果要為這次的死亡測驗打分數，自己離及格邊緣實在太遠了。原來廣論下士道的念死無常，不是口中倒背如流的「三根本九因相」而已；就是因為平常未念死，所以悠悠度日，所以死神現前時一無所憑，六神無主。迦摩巴說：「現須畏死，臨終則須無所恐懼。我等反此，現在無畏，至臨終時，用爪抓胸。」不就是我的寫照？這次是因飛機盤旋了一段時間，讓我有時間想到一絲善法；如果危機迫在眉睫，當下就要往生，那麼往昔所造的業，以及臨終一念，會帶領我到哪裡，實在是不言可喻。

　　想到師父示寂前的開示：「現在病得苦哈哈的，但是心裡很快樂。」師父的豁達來自於對未來的篤定，忝為師父弟子的我，如何才能學習到師父的萬分之一呢？

福智之聲第1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