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摸象記(四十四)

〈里仁篇 第十五章〉

◆日常師父開示

里仁篇 第十五章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這是很有趣的一段故事。孔子說:「曾參啊,我平常所講的許多道理,可以用一個道理將它貫通起來的。」曾子就答說:「是啊!」後來孔子出去之後,其他的學生就問曾子:「老夫子的意思是什麼呢?」曾子就說:「老夫子的道理,就是兩個字──忠恕而已。」

  在這裡我們先停一下,禪門中有很多公案,如果我們在這裡表演一下,那是很有趣的事情。那個老師──就是孔老夫子,對他的弟子曾參說:「曾參啊!道,就是這樣,這個就是道。」道,平常孔老夫子是很難得說的,後面〈子罕第九〉的地方說到:「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而道更是最深遠,最難得講的。今天卻對著這個弟子說:「曾參啊,我的道,一以貫之。」這個地方,是有一種特別的狀態,這個學生聽見了說:「是!懂了。」這下子,平常孔老夫子所有的學生都坐在一塊兒的,就像我們大家平常一起上課、一起研究、一起聽聞,忽然老師對一個人說:「某人,就是這樣!」這個人說:「是!」旁邊的人都莫名其妙,不曉得這是什麼,當時也不好問,等到老夫子退了以後,大家才問:「剛才老夫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我想這裡面有它很有趣的內涵在。曾子回答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忠恕是平常一貫所談的。

  在這地方有幾樣事情,老夫子既然沒有說,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也沒有參透,沒這個本事。不過,這裡說明了幾個特點:曾子是所以後來傳老夫子心法的人;而「一以貫之」跟「忠恕」的關係又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曾子得到了,而別人不懂呢?曾子不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孔老夫子對他的批評是:「參也,魯。」這個人笨笨的,但是他得到了,為什麼呢?尤其是最後一點,我很高興,平常我們總覺得自己笨笨的,他腦筋聰明,聰明不一定行哦!子張腦筋很聰明,嘴巴很靈巧,但是孔老夫子不喜歡他;不過我們不要不喜歡他,那都是聖賢菩薩示現的狀態。所以這小小一段裡面,有很多值得我們一步一步去實踐的重要內涵在。現在我們看那個問題,你們有興趣的不妨先說說看,「一以貫之」那是指什麼呢?大家想想看。

  〈以下為現場師弟問答〉

  弟子甲:「吾道一以貫之」,剛才師父說《論語》告訴我們兩樣事情──「仁」、「道」,那麼這個「道」跟「仁」有什麼關係,是不是可以先弄清楚?

  師父:平常這個仁字的解釋,孔老夫子已經很清楚地說出來,克己復禮為仁,這是仁的內涵,然後下面弟子還要「請問其目」。這克己復禮是一種心裡工夫,懂的人會懂,也做得到;而且這不僅僅是指「非禮勿視」,所有你的視、聽、言、動(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在任何情況之下,一定要合乎禮法。禮又是什麼呢?它是兩個反覆、輾轉的,所以前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說當你跟任何人相對的時候。這一點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都能體會得到的,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平常人與人之間,在任何情況之下,相對的時候,我們第一個考慮的是什麼?是自己!現在呢?克己復禮!把自己拿掉,這個是最最重要的一個特點,是孔老夫子的中心思想。把自己拿掉,要合乎你跟他相處的分寸,這個就是禮。如果你是做父親的,和你相對的一定是子,那合乎你身分的是什麼,做兒子的又是什麼,它並不是一個死死的內涵,這個是仁。

  道呢?在這裡,「一以貫之」!其他沒講了。又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聽見了,你就可以死了,他也沒講。還有,「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孔老夫子都沒講道是什麼,那就要我們用點腦筋去想。所以將來這個《論語》學好以後,原則上我並不是積極地鼓勵大家在四書上面用功,我們有了內涵,要在佛經上下功夫,可是如果一個在家居士的話,我非常希望,也贊成他要把四書念完。

  如果你們想多多少少了解一下那個「道」的話,請翻到《中庸》一開頭幾句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前面幾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重心在這個地方。下面,道是什麼呢?他只說「不可須臾離也」,這個東西在任何情況下,一分一秒都不能離,如果可以離開,那就不是道了。這樣,很有意思!

  那麼在這裡問一下,我們離還是不離呢?我不是馬上要大家回答,實際上你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我們真正深細地去摸索,我們會有很多、很多體會,而且你會越來越感覺到,當你真正努力深入的話,必須學了佛以後,回過頭來,才真正能夠多多少少懂得一點孔老夫子告訴我們的是什麼,以及為什麼孔老夫子在平常的狀態當中,不太談這些問題。「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利之所以不談,因為這是害人不淺的東西,腦筋當中一緣著這個利,一定出毛病,所以不談,要我們去掉這個東西。真正要談的目標是仁跟命,可是這東西太高明了不好談,所以要少談。那要怎麼辦呢?忠恕而已。怎麼在你的生活當中,處處地方,對你自己來說能夠盡心盡力地去做,通常我們說「盡己為忠」;「恕」呢?處處代人著想,處處地方盡心盡力地為人著想、去做,這個就是我們實踐的方法。

  所以他前面告訴我們「修道之謂教」,照著師長告訴我們的道理認真去做,那就要修道。實際上,這句話從另外一個地方去看,我們也得到「克己復禮」,怎麼「克」法?要以正確的方法,這是「克」。拿什麼標準去衡準你做得對不對呢?「禮法」。這都有它完整的一套內涵──「教」,根據這個不斷地去修改就是「修道」。到什麼情況之下就對了呢?「率性」。性是本來的,它本來就是這樣的,你還它一個本來的面目,那就是了。

  所以我們「本來」是什麼?講到這些,我覺得再過幾年,我們如果跟老師學會了中觀以後,再談起「本來」的話,那一定很有趣。到時候,我們真的能體會到「不可須臾離也」。你可以不知道──我並不知道我在這裡,但是確實並不離開它。它的這個特點,很多地方非常有趣,你了解以後,更不願意離開它,因為本來就是應該如此。可是我們很不幸在無明當中,明明這樣,可是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的太多,我們不知道有空氣,我們不知道有這些,而這些還是外在的。

  所以你剛剛問的那個「道」,我大概簡單說明一下。大家再想一想看有沒有問題,你們可以就這個題目當中,廣泛地大家再任意、自由的發揮。我覺得我們很不幸也很幸運,不幸的是,我們今天雖然得到了,但就你們來說,三十歲了才去背它;幸運的是,總算我們把祖宗最精華的東西,能夠在這一生看見了。但願我們下一生來時,十歲就都已經可以背出來了,然後一生當中慢慢地去處處體會它,讓你無窮無盡地受用。

  弟子乙:這邊說「道,一以貫之」,曾子回答是「忠恕」,弟子認為好像不是很能夠把孔子的思想表達得很完整。為什麼曾子不答仁而要答忠恕呢?因為「道」一定有一個所涵蓋的方向,孔子的中心思想是以仁為主,曾子又是得到孔子的心法,那為什麼他不答仁而是答忠恕?弟子揣測,是不是忠恕是仁的用,是依仁而用出來的行相?「忠」是君臣那種忠義,如果引申開來就是父子,或者師和弟之間的關係;「恕」是指人跟人之間的對待,譬如寬恕別人,體諒別人,多為別人著想,去了解別人,是不是這樣的一個內涵?

  師父:你這個想法真好,其他同學也想想看。他剛才說「夫子之道,一以貫之。」這是很高明的內涵,但是平常老夫子的中心思想是仁,為什麼不回答仁而回答忠恕呢?這是第一個問題,值得我們認真地去想。

  實際上「仁」字本身還是一個比較不容易捉摸的內涵,所以孔老夫子對這個仁字也並不是經常講的,但是他真正引導我們的卻全部是這個。譬如我們現在講佛法,佛法最高的,以我們現在來說是中觀思想,或者這個空,這是佛法最高明的地方,但是佛並不是經常講中觀跟空。佛經常說的是什麼?「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壞事不要做,好事要努力做!告訴我們的是這種小到雞毛蒜皮的小事情:這個小蟲不要去殺牠,那個地要掃一掃⋯⋯從這些地方教導我們。為什麼?剛才乙同學的這個想法,原則上就是這樣。

  我們要注意這個特點,不但孔老夫子,曾子之所以為曾子,也就是這樣,告訴我們很恰當,跟我們相應的走法,照這樣走上去,自然總會走到,這是它的一個特點。忠跟恕,我們現代的人把它看成忠君、忠黨、忠某人、忠什麼,這個是到後來變了質,被人家利用了。忠──盡己為忠,不管做任何事情,盡心盡力地去做,這個是比前面那一種更好一點的。恕是恕人,人與人之間盡你自己的力量去做;對別人,你盡量以很寬恕的態度去對待。這樣的做法,就是克己復禮實際上實踐的內涵,所以忠恕兩個字真正的意思在這裡。所以說「忠恕而已」,你對任何事情能夠這樣去做,那你慢慢地能走上來。

  這前面、後面不都是這麼說嗎?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君子像什麼?君子學任何東西就像「射」一樣──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平常做錯事情了,我們總是怨天尤人,比如寫字寫不好,我們就會說那是毛筆不好,我們在任何情況之下,碰到的人固然不好,就連字寫不好也怪這枝筆不好。現在孔老夫子告訴我們不是這樣,不管做任何事情,做不對了,反過頭來──自己、我自己。只要在這上面能夠盡心盡力改善努力,這就是忠恕兩字的特點。如果我們這樣去做,那就對!

  不過說了半天,到底「道」是什麼?「一以貫之」是什麼?在這裡我們可以暫時陳而不論。不過,以前我們曾經談過的,前面、後面都有。孔老夫子自己曾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孔老夫子有很多很有趣的事情,有人告訴孔老夫子的學生:老夫子,聖者!他真了不起啊!他的能力,以及他知道的那真是多!在現在《論語》上我們有很多都看不見,當時有很多人找孔老夫子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孔老夫子都能夠恰如其分地回答,而且答得天衣無縫。

  我們現在隨舉一例:非洲發生了一件什麼事情,大家都弄不清楚,跑來問孔老夫子,孔老夫子都能夠源源本本地說出來,告訴大家以前曾經有過怎樣一個事情。又打個比方,我們現在隨便講,我們台灣的高雄有一個月世界,這個地方很奇特,之所以稱它為月世界,是因為這個地方寸草不生,然後地上有很多土、石頭的形式跟別的地方完全不一樣,這種情形和月球上類似。為什麼這樣,大家看見了也不知道,一問孔老夫子,孔老夫子就能源源本本地告訴你,這個事情的淵源是怎麼個來的。這是一種情況。還有其他類似的情況,譬如天空發生了一些變化,孔老夫子就說明天要下雨了,到了明天,果然下雨了;常常會遇見這種類似的事情。

  所以如果我們真正要了解孔老夫子的生平,像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家語,除了這些以外,春秋諸子的很多著作,我們要多看,因為這些都是與孔老夫子同時期,尤其是比較向後的人的著作。在當時孔老夫子已經成功,在大家心目當中都覺得夫子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孔老夫子的事蹟,他所告訴我們的話,在那個時候已經很廣泛地被應用。了解了這些,才能看得見孔老夫子這個人──「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他這個人簡直是沒有一樣東西不知道的。

  但孔老夫子自己卻說,他年紀小的時候,因為出身比較貧苦,所以多能鄙事。譬如就我們現在來說,有錢人在小的時候做大少爺,樣樣都不要做;那個小孩出身比較清苦,家裡面要種田、掃地等等,樣樣都要做。孔老夫子真了不起啊!他說:我出生的時候,因為家庭不是那麼好,所以樣樣幹,因此這些事情我都曉得(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然後在下面他緊跟著就說:我真的有知嗎?無知也(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妙啊!無知。「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乃至於有一個鄙夫問於我──最起碼的一個人問他,如果「有知」的話,他滔滔不絕,說天下一大堆事情;但孔老夫子他不會這樣,他說:一個最起碼的人來問我,我一定反問他──「叩其兩端而竭焉」。不是我曉得什麼,也不是什麼人來問我,我就告訴他一大堆道理。不是!對鄙夫固然這樣說,哪怕是最小的事情,如果跑來問,我也並不是覺得我對這事情了解。我只是就他的問題所在,把問題的正面、反面,讓他自己親自看見了,問題就解決了。

  實際上,如果我們真正要了解「忠恕」,乃至於進入「道」,要從這個地方去看,如果這個地方多多少少了解了,那回過頭來,再去看「一以貫之」的「一」,那多少就有個入處。所以到底什麼是道,我們就不去管它,就說這是一貫的原則,這個原則是不變的,我只是把握住這個原則,如此而已。

福智之聲第17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