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慧凰
阿威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練功師傅。練什麼功呢？觀功念恩。
國一剛開學的第一週，阿威的父親就到校找我懇談。他說阿威在小學時總是獨來獨往，沒有朋友，人際關係不良，也很會批評老師，總認為老師不公平，而他自己很會讀書，靠自己就行了。父親很擔心阿威上國中還是這樣，因此很誠心地拜託我引導阿威融入團體，懂得待人著想、感恩惜福。我很感動父親對兒子的愛，我願意和他一起努力。
聯絡本是我們的橋樑
漸漸地，我比較了解阿威了，他果真是一個特別的孩子──特別自我。他個性內斂，不苟言笑，總是冷靜地觀察大家，很少和同學互動。而我也找到了比較適合和阿威互動的方式，那就是每天的聯絡本。
阿威經常把他的想法直言無諱地寫在聯絡本上。他的話，坦白而尖銳，例如，他認為自己在班上「猶如君子走入一群小人裡面，可謂『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又好像一滴水掉進油鍋，受盡排擠，最後仍是油水不相容」。又說自己「一進斗室，彷彿置身於萬惡的淵藪，自己絕不能同流合污，要出淤泥而不染，這才是君子的節操」。
國二上時和同學做科展，本子中就常抱怨自己最認真，為何要和同學共享比賽成果？二下時國際奧林匹亞競賽，校內報名落選，即主觀認定數學老師不公正，滿腹怨氣批評老師以偏見取人，沒有資格為人師表。兩年來，這種言詞不知凡幾。我從剛開始批閱時「熱血沸騰」，到現在學習深呼吸調整心情，放下權威、對立，或者乾脆最後才批改，不論他寫什麼，我一定婉言相勸給予祝福。
我學習去感受阿威在孤單倔強的外表下，習慣以負面思考武裝自己的苦悶心靈。我應該感恩阿威願意信任我，毫無掩飾地寫出他的心情，我才能發現他的問題，也才有機會幫助他；而且我發現，我的修養真的很不好！
在二下，我發現阿威的笑容多一些了，而且向來對班級事務置之度外的他，竟然在反毒宣導戲劇比賽願意配合整體，積極協助同學製作道具。阿威動起來了，他的心動起來了，真的比較願意融入團體了。
滿紙批評都是別人錯
考試佔滿了三上的生活，這種大考小考何時了的日子，排球比賽就成了大家最期待的事。誰知，阿威又落選了！因為體育老師認為他參與的精神不足。這次阿威不只責怪體育老師，還嚴詞批評「少數惡勢力同學，未經班會投票程序就狼狽為奸擅自決定人選，只為了藉機逃課打球。而不論球賽成敗，又可騙取老師的讚美和獎品，沒有比賽的人只有乾瞪眼的份，幫他們加油，哼，門都沒有！」甚至還建議我，聯課活動不要開放打球，乾脆全班一起抄憲法，因為大家太缺乏民主素養，太不尊重少數人的權益了。
該怎麼滅他這把心頭之火呢？這次我不筆談了，直接找他談話。我先謝謝他願意和我分享憤懣的心情⋯⋯我們談了一節課，再次提醒他負面思考的後遺症──看別人的過失，別人不一定受害，但自己一定受害（更何況老師和同學並沒有過失哩）。我和他分享如證法師的一句話：「聰明的人不一定懂得感恩，但心靈靈活的人一定懂得感恩。」結果隔天阿威也與我分享一句話：「聰明的人不一定過得快樂，但是樂觀開朗的人一定過得快樂，真是謝謝老師的一番話。」阿威的心真的又鬆動一點點了，我真感恩他願意聽話。
看起來阿威進步多了，我們師生之間是否就沒有問題了呢？就在排球賽的前一週，我們發生了一次「沉默的衝突」。因為阿威不滿意我讓同學利用太多堂課打球，他再度在本子上嚴厲質疑我只「圖利」少數人，罔顧多數同學的權益，他認為這是個專制的班級！像刀一般銳利的文字，一字一句刻在我心頭。
還好，我先聽到阿威父親語帶誠懇的善意叮嚀：「老師，請原諒孩子不成熟的偏見，看看就好，當作慈悲的情緒發洩桶吧！」感恩他的父親幫我打了預防針⋯⋯當天我並沒有回應阿威，因為我的心裡還很不舒服。隔天阿威利用第七堂國文課，同學都直奔球場後，帶著怒氣質問我：「老師，月考剛過，難道就可以不必複習功課嗎？同學練球時間不會太多了嗎？」阿威振振有詞，儼然他是老師一般。
我強忍怒火，但仍很不悅地說：「誰說不複習功課了？沒有比賽的同學，可以跑步、打籃球，也可以在教室溫書。你到底在不平什麼？」我想到昨天並沒有回應他，便試著耐住性子，放低音調說：「老師正想找你談談昨天聯絡本的內容，來，你坐下來⋯⋯」誰知，阿威竟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把頭一扭，冷冷地丟出三個字：「不必了。」轉身就走，留下錯愕的我。
在他走出教室的數秒鐘內，我沒有讓內心另一個憤怒咆哮的聲音衝口而出：「你站住！你這是什麼態度？你以為你是誰？真是目中無人！」我只是無力而頹喪地立在原地，面對空盪盪的教室，想起兩年來我與阿威互動的點點滴滴，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阿威轉頭就走的冷漠眼神，更是令我百感交集，只覺胸口鬱悶，我好像受內傷了。我勉強在本子上告知家長阿威的態度，請父親協助輔導。
未代他著想是我不對
其實，在當天放學時，我就明白阿威為什麼憤憤不平了。因為落選使他不能和自己暗地裡喜歡的女同學練球，只能天天面對她和其他男同學在球場，可想而知阿威的心情有多麼鬱卒了。唉！是我這個做老師的不了解阿威的苦，沒有及早關懷與疏導，難怪阿威反彈了，這難道不是我的錯嗎？我不能只怪阿威態度不好，卻不知自我反省啊！
我不禁想到好朋友月貞老師，她在可以退休之時，為了推動生命教育而延退當導師。之前，學生因不服管教，情緒失控竟揮拳打了她。在沮喪難過之餘，月貞老師毅然重新調整心情，依然關心孩子和家長，展現了一位老師的大愛精神，月貞老師真是師父的好弟子，這份慈悲心不正是我該學習的嗎？比起月貞老師，我受的委屈算什麼呢？雖然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失敗，阿威還是很可惡，竟然無視於兩年來我對他的包容和付出⋯⋯但心情已經平復很多。
就在假日準備廣論功課時，我恰巧聽到師父這段教誡：「如果學生對老師恭敬，對學生自己有好處；如果弟子不恭敬老師，則對老師有好處。」師父的殷切教誨，讓我忍不住熱了眼眶，暖了心頭，這真是師父的加持啊！是呵，無限生命裡，阿威一定是與我有約的小天使，在此刻的生命交會裡，幫助我學習忍辱。而且，阿威是個善良的小天使，給我的考題難易適中──沒有當眾給我難堪，讓我「倒地不起」。他真的為我著想了啊！我應該要更用心幫助他，把握剩下半年的相處時光，將觀功念恩的種子播撒在他的心田。只要有了這個苗芽，未來阿威的生命才會更開闊、更快樂。
體會阿威更勝如意寶
想到這裡，內心好感恩師父，若非師父的教導，我哪裡能「將逆緣轉為道用」呢？對於《修心八偈》中的「依彼能成究竟利，恆常心懷珍愛惜」，我好像有一點感覺了，阿威更勝如意寶哇！
過了週休二日，週一早晨，我懷著感恩的心情到學校，真的哩，阿威看起來一點都不討人厭了。當天午休，阿威就向我道歉了，雖然靦腆，但卻好誠懇。奇怪的是，他頂撞我時，我沒哭，倒是他恭敬地說：「老師，真的對不起。」時，我竟然猛落淚，還說不出話來，只能以筆代口表達我接受他的道歉，以及對他的感謝之意。這難道不是師父的加持嗎？想來，那應該是隨喜的淚水吧！
我想，到底是什麼原因，能令一個我行我素、固執自我的孩子，真誠反省自己是個不會生活、不知感恩的書呆子，並發願學習做一個懂得待人著想的人呢？應該是觀功念恩的關係吧！ 我真的碰到一個很好的練功師傅，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