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藍天

　　保健室裡擠滿了一年級的小學生，個個表情緊張，因為等一下要打預防針。

　　突然，一個壯碩的小朋友向外跑出去，被男老師及時抓回來。

　　「放開我，我不要打針！放開我！放開我！」小朋友們瞪大眼睛看著他，因為力氣很大，連男老師都快抓不住了。

　　「你不要抓我，我要麗安老師抱抱！」小朋友停止掙扎，語氣中帶著哽咽地說。

　　陳麗安老師聽到消息趕緊跑來，看見他，趕緊趨上前去抱住，溫柔地安撫著：「沒事沒事⋯⋯老師來啦⋯⋯我跟你說，打針就像被蚊子叮一樣，不痛！不要怕！老師知道阿寶是一個最勇敢的孩子了！」

　　教書二十六年了，對麗安來說沒有什麼學生是不能教的，在福智學習的經驗告訴她，只要願意關懷與等待，狀況再不好的學生也會有向善、向上的時候。

　　二○○九的九月，小學教員退休的前二年，她接了一個一年級新班。這是她習慣帶的低年級，低年級通常很乖巧，有的甚至把老師的話當聖旨。可是這個班卻不然，好幾個都是完全不聽從老師講的話，阿寶就是其中一個。

　　「情緒障礙」、「暴力傾向」、「偷竊」、「學習意願低落」⋯⋯這些詞都可以用在他身上。他的身材比同齡小朋友碩大，濃濃的眉毛，眼神帶著些許兇悍，讓許多小朋友看了就害怕。

　　上課的時候，坐姿怪異，永遠處在「手弄它物」的狀態，桌面、抽屜、書包、地上總是一團亂；別的小朋友乖乖畫圖，他就東張西望，看哪裡可以搗亂、玩弄，或是挑逗同學，一時一刻都無法坐得住；要他抄寫習作或聯絡簿，就呈現一副不悅與煩躁，就算拿起筆也是亂畫一通，不知道在寫什麼。

　　常常老師一轉身，他就不在座位上，可能已經把衣架與櫃子裡的掃把全部攪在一起；或是在地上打滾唱歌，唱著唱著突然就跑出去了，這種情形比較麻煩，因為老師得放下其他的孩子，跑遍校園來個大搜索。

　　下課是師生放輕鬆的時間，小朋友們最高興可以出去玩。可是一到上課，往往會有一堆孩子哭著回來：

動不動就躺在地上耍賴。

　　「老師，阿寶剛剛踹我！」

　　「老師，阿寶打人！」

　　「老師，阿寶⋯⋯」

　　麗安把他叫來才問兩句，一溜煙又不見了。

請不要放棄他

　　阿寶的父母經營餐館，聽說生意很忙。

　　「阿寶媽媽，能不能請你有空來一下學校？」電話裡，麗安邀家長來學校，希望好好談談。

　　「可是老師，我們店裡很忙耶⋯⋯」對方的聲音顯得猶豫。

　　雙方終於見面了，但那次的互動並沒有什麼結論。這對夫妻年紀很輕，只有二十出頭。阿寶是長孫，從小到大受到全家寵愛，雖然讀了四年的幼稚園，卻幾乎沒有接受過管教，現在是家裡的小霸王，得不到想要的就會摔東西、罵人，連阿公阿嬤都很怕他。

　　因為阿寶打人、偷竊的事層出不窮，爸媽來學校道歉、賠償的頻率也越來越高。麗安很期盼這對年輕父母能一起幫助阿寶，正躊躇著該怎麼溝通比較好，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聽說阿寶的爸爸想把他送回鄉下，不過阿嬤身體不好，怕被孫子折磨，所以已經拒絕了。後來爸爸又萌生一個念頭──把阿寶送到東部寄宿學校，眼不見心不煩！

唯一的機會

　　麗安知道以後，心陡然下墜，因為她知道，這表示爸爸要放棄阿寶了！她覺醒到一件事──自己就是最後的防線。

　　「想救阿寶，就要靠我自己。」她於是跟家長表明立場：「孩子還小，現在不好好教，以後就會有收不完的攤子。等他長大一些，你們不是要趕來學校接小孩，而是去警察局收拾殘局。如果你們願意跟學校配合，一切都還來得及⋯⋯」

　　那一天，阿寶照例調皮搗蛋，麗安罰他放學留校抄寫三行課文，沒想到他咻地不見了。麗安馬上打電話去餐館，「爸爸，阿寶的課文還沒有寫完，等一下他回家，請您們把他送回學校，我要陪他寫完！」

　　不久，媽媽把阿寶送回來了，麗安看著他，心裡暗暗決定：「以往他總是耍賴，今天一定要把他留下來寫完，再讓他回家。」於是她跟媽媽說：「你先回去，我來陪他。他抄好課文，我再打電話請你來接。」媽媽不放心，猶豫著，不捨得離去。

　　「你就聽我的，先回去吧！」

　　眼看媽媽回去，靠山沒有了，阿寶憤怒地跑到麗安面前大喊：「大笨蛋老師，大白痴老師！」衝進教室把桌椅推倒，抽屜的東西翻得一地都是，手握拳頭、紅通著臉、全身顫抖，瞪著麗安。

　　入冬的天色暗得早，空蕩蕩的校園裡，師生倆就這樣對峙了近一個小時。

　　「師父，現在我該怎麼辦？」麗安看著桌上日常老和尚的法照，內心不斷的祈求著，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麼難教的學生，而此時師父彷彿用著慈悲、關照的眼神望著麗安，突然她內心湧起一股安定的力量。

　　「阿寶，今天晚上我會陪你寫，如果你寫不完，我就請師丈送睡袋來，我們在這裡睡覺。」說著，回到座位，拿出師父開示的「孝經講紀」準備閱讀。

　　阿寶久站在那兒也許是累了，不久之後也坐了下來。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本子，拿起筆，但還是不想寫字，一下把筆抵在紙上，一下又搓搓手，托著腮幫子。

　　麗安拖著疲憊的身心，緩緩翻閱「孝經講記」，映入眼簾的正是序中第一行：「一肩擔如來家業，一肩挑儒家文化，發心要把世出世間最好的東西保留下來，是日常老和尚一生的宏願。」

　　「啊！師父，我願意跟隨您這樣做，但是眼前的處境，弟子該怎麼辦呢？」淚水靜靜地從麗安的臉頰滑下來，心裡卻波濤洶湧：「師父！弟子是五十歲要退休的人了，可是有您做依靠；阿寶才六歲有大好前程，卻沒有人可以教得了他，打父母、打爺爺、奶奶、偷東西⋯⋯繼續下去只有造惡、墮落的份！如果今天一對一都沒有辦法調整他，連寫三十個字都沒辦法，以後還有機會嗎？」

靈光乍現

　　哭著哭著，也許是師父的加持，麗安靈光一閃，轉頭輕聲地問：「阿寶，你肚子餓了吧？告訴老師想吃什麼，老師去買。我們總不能在這裡餓肚子吧？」

　　這時候，阿寶掉眼淚了。老花眼的麗安，本來還沒發現，直到阿寶開始用手擦眼睛。他沒有回答老師的問題，卻開始寫起字來，麗安不由得有些驚喜。

　　「我以前應該也是這樣，從惡趣出來，剛強難調，但師父一直陪伴我，讓我不斷增上，當我懦弱退卻時，師父總是不氣餒，秉持著永恆的等待及無限的關懷！師父一定是用這個境界教我體會師恩，我應該跟師父學習怎麼去幫助阿寶啊！」按捺著心裡的激動，麗安選擇繼續看書。

　　終於孩子寫完了。兩行半裡面，有的字大，有的字小，有的寫在格子外。

　　「老師常跟你們說『字如其人』，對不對？」

　　他點點頭。

　　麗安指著其中一個字：「可是這個字不像你長得這麼帥耶，怎麼辦？要不要把它擦掉重寫看看？」

　　在作業本的這一頁，有的字是麗安握著他小手寫的，有的是他自己寫的。這一頁是他有史以來寫得最漂亮的一面，麗安高興地把它用相機拍下來。

作業本前後	天壤之別。

　　「你看，你可以寫得這麼漂亮耶，告訴老師你最喜歡哪一個字？」他用手指頭指一指，模樣好可愛！

　　功課是寫完了，可是教室被他剛剛弄得一片混亂。

　　「你把別人的桌子弄倒了，同學明天看見了問老師，老師要怎麼回答？」

　　阿寶乖乖地把桌子扶起來，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麗安也趕緊去幫忙，趁機教他怎麼收拾東西。

　　「書本要依大小疊好，書的名字要朝外⋯⋯」別人的東西都收好了，她又問：「別人的都收好了，你自己的抽屜呢？要不要整理？」

　　師生倆又一起收拾，阿寶就像是柔順乖巧的普通孩子，一點暴戾之氣都沒有。

有我支持你

　　不久，媽媽出現了，帶著歉意的笑容，詢問是否可以帶阿寶回家？麗安將阿寶的作業拿給媽媽看，並大大讚美一番，媽媽也開心了起來。

　　當母子倆準備轉身回去的時候，麗安叫住阿寶。

　　「等一下！老師問你幾個問題⋯⋯你剛剛罵老師幾次？」

　　「兩次。」聲音有點小，似乎也覺得不好意思。

　　「很好，那你罵完老師，老師有沒有打你？或者是回罵你？」

　　「沒有！」

　　「你罵完老師，老師有沒有真的變成白痴或大笨蛋呢？」

　　「沒有！」

　　「所以，別的同學罵你，你也不會變成他說的樣子，那為什麼要生氣呢？希望下次你試試不要生氣，我們一起來賺『修養考驗福氣包』的福氣好嗎？」

　　他點點頭。

　　「好，那讓老師抱抱你。」

　　當麗安擁阿寶入懷，心中非常感謝師父。

　　事實上，從那一刻開始，他以後有任何不安都會跑來要老師抱一抱。麗安總會給予溫暖的愛，彷彿透露著：「有我支持你！」

　　但這也不表示孩子永遠都可以躲在老師的羽翼下，她常跟阿寶說：「哪天你遇到困難可以自己面對，不用老師抱的時候，老師最高興了！」

　　又有一次，麗安才走進教室，阿寶就蹦蹦跳跳地跑來：「老師，我把聯絡簿抄好了！」麗安喜悅地說：「哇，你看，你可以做得這麼好！」即使一點點進步，也不忘大大鼓勵他。

　　在愛的滋潤下，阿寶的聯絡簿也有了閃亮的新頁，他寫著：「我從明天開始再也不打人了。」不是真的不打，但是打得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會反省和自制，因為他知道老師愛他，所以願意學做乖孩子。

　　打從心底愛他，遍地荊棘也會開出花。

福智之聲第19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