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單車.小女孩

  記得那是秋天時節,月夜清朗,風涼涼的吹在身上。這段路還頗長,總要花個把小時吧!父親怕我打瞌睡,一路上說話,偶爾會轉過頭看看我是否坐得安穩。有時風大,道路兩旁木麻黃的針狀葉「咻、咻」作響,挺嚇人,父親一邊頂著風賣力踩踏,一邊反過手拍拍我。那是一種令人安心的父親的撫慰......

  臺北市仁愛路寬敞的林蔭大道上。我騎著二十四吋的老淑女(是車,也是人)腳踏車,踩一下,車子的某個部位就會發出呼應,嘰一聲,或是喀一聲,在夜深卻並不寂寥的臺北街頭迴盪。

  常常,在這樣的深夜裡,思緒就要隨著車聲回到臺南市郊鄉間,一條兩旁都是木麻黃的大路上。這條大路,是我家通往臺南府城的唯一一條幹道,父親曾經騎著高大的腳踏車,多次載我往返市區和鄉間。

  跟父親有關的記憶裡,不少畫面跟腳踏車有關。一方面是四十年代的台灣(尤其是鄉間),公共運輸和交通工具都還不發達,腳踏車是最方便、普遍的交通工具;一方面也是父親生性節儉,能走路就走路,不能走路就騎車;腳踏車能騎到的地方,絕對不坐車。非要坐車不可,寧可早早出門,等久久才一班的客運車,不坐私家車。

  父親很高,年輕時應快有一八○公分吧,即使六十多歲時都還有一百七十幾公分。這在當年物資不豐、人們普遍都不高大的南部鄉下,可不多見,所以我媽媽叫他「長腿」(臺語發音是「落腳仔」),鄉人則稱他「長腳陳」。

  人高,腳踏車當然就高。父親的腳踏車是二十六吋的。小時候,父親總在車子前面支架上夾一張專為單車設計的小籐椅,把小小人兒放在椅子上,傍晚下班回到家或放假時,載著到小學學校操場玩。至今我仍保留了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娃兒全身厚鼓鼓的,兩三歲模樣,坐在單車籐椅上,一臉呆相。那是當年正迷著攝影的姨丈的傑作。

  人的記憶很奇怪,許多重要的事情記不住,一些小事倒記得清楚。時常會想起父親兩腿一腳高一腳低踩著腳踏車踏板的模樣,當我坐在腳踏車前座的時候;年齡稍長,改坐後座,抱著父親尺寸適中的腰身,風吹過,偶爾會聞到父親身上剛洗曬過的棉紗汗衫的味道。那是一股令人安心的父親的味道。

  即將上小學前吧,母親因病住進臺南運河邊的空軍醫院開刀。連著好幾個夜晚,父親每天傍晚下了班,回到家弄飯給四個孩子吃,然後載著年紀最小的我到醫院看媽媽;都已上了小學的哥哥姊姊留在家裡寫功課。

  記得那是秋天時節,月夜清朗,風涼涼的吹在身上。這段路還頗長,總要花個把小時吧,父親怕我打瞌睡,一路上說話,偶爾會轉過頭看看我是否坐得安穩。有時風大,道路兩旁木麻黃的針狀葉「咻、咻」作響,挺嚇人,父親一邊頂著風賣力踩踏,一邊反過手拍拍我。那是一種令人安心的父親的撫慰。

  上了學,和大多數孩子一樣,我在父親扶持下學會騎車,此後就較少機會讓父親載了。

  最後一次坐父親的腳踏車,是高中畢業考上北部的大學,開學註冊前一天。為了到臺北剛好天亮,我搭夜車。鄉間稍晚就沒客運車進城了,父親是當然的護花使者。他在單車的前座綁好棉被,後座是背著小小行囊的大學生。

  這年是民國六十三年,父親虛歲五十,身體仍健朗,所以承載得了這許多重。從家裡騎腳踏車到臺南火車站前要一個多小時,父女兩人卻覺得太快——怎麼一下子就到了!

  十二點鐘的公路局夜車,父親打了票,還有些時間。一方面希望車子趕快來,好讓父親趕快回家,一方面卻又很怕車子來,因為這一別,要好久才能再見到父親。

  終於,車來了。上了車,挑了個靠窗的位子,看著窗外的父親。車子要開了,父親才剛揮了揮手,我的眼淚就開始往下掉;車子開動,父親的身影不斷後退,從窗子消失,我等車子轉彎,奔到另一邊的窗看他,直到再也看不見。那是一個令人至今懷念的父親的身影。

  父親過世整整十年,經常會想起他,以及那個在他腳踏車上的小女孩。

父親.單車.小女孩

 

來源:《福智之友》第 6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