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消失了

　　我來自彰化的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除了我們一家三口，還有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和我們住在一起。爸爸是長子，只生了我一個女兒，叔叔姑姑晚婚晚育，所以童年時家裡只有我一個小孩。

　　一大家子快十個人，可想而知有多熱鬧。但是這種熱鬧不值得羨慕，因為大家三天兩頭都在為家族的生意吵架。媽媽娘家的人個性都很溫和，她剛嫁進來該有多震撼啊！加上婆媳妯娌之間的摩擦、長媳要生男孩的壓力，自從早產的我出生以後，媽媽在家裡的處境就變得更加艱難。

　　每當媽媽向爸爸吐苦水、尋求他的支持時，爸爸總是要媽媽「算了！」不曾為她出過頭。

　　於是，有一天，媽媽消失了，在這個嘈雜擁擠的家中，我變成了真正的獨自一人。

負傷的心

　　我從小就很認真面對課業，時常當選模範生。老師眼中的我乖巧懂事，實際上帶著孤僻、對世界不信任。我心裡有一股怨氣：「都是因為爸爸，媽媽才會離開我的！」

　　國中時，爸爸毅然決然帶我搬到台中，只為了讓我念名校。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過著一個人上學、補習、回家、睡覺的循環日子。我感到如此孤獨，於是明知道爸爸會反對，還是在高中談起了戀愛。

　　「妳還這麼年輕，交什麼男朋友？影響功課怎麼辦？」爸爸憂心地問。

　　「讀書讀書讀書，除了叫我讀書以外，你還會講什麼啦！」

　　爸爸聽了久久說不出話：「我那麼辛苦賺錢，不是都花在妳身上嗎？讓妳好好長大、讓妳念那麼貴的學校、讓妳補習，妳知道我多辛苦嗎？」

　　這番話徹底激怒了我，或許是戳中心底的傷口，我就像一隻負傷的野獸，忍不住說出傷人的話：「好好長大？我從小到大都一個人買飯吃，睡覺前爸爸才回來叫好好長大？」「你賺錢很辛苦，好啦，你的錢留著自己養老，我以後長大了就再也不會回來，更不可能養你！」

　　之後，我短暫地「離家出走」，但很快就回來了，因為我還是要繼續上學，繼續補習，繼續過日子，逃家的生活一點都不現實。不過考上大學，就真的搬出去住了，畢業以後上臺北工作，除了年節幾乎沒有回家。

　　對於疏遠爸爸，我滋生一種心態：「既然當年媽媽跟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那麼現在我在你的生活中缺席，也是剛好而已。」

花多少錢都要救！

　　下弦月孤傲地掛在夜空，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小堂弟就好像今晚的月亮一樣，隨時可能被黑暗吞噬。

　　小跑步往兒童急診病房奔去，遞上餐點，嬸嬸勉強扯了一個笑容。

　　小堂弟是家族最小的成員，也是當時臺灣體重紀錄最輕的早產兒。他一出生就狀況不斷，叔叔嬸嬸總是待在醫院裡，心力交瘁，眼淚幾乎沒停過。

　　同樣作為早產兒的我，已沒有過去的記憶，我不知道照顧一個不足月的孩子，竟然這麼辛苦、需要花那麼多錢！

　　但我想起成長過程中，每個人都和我說過的事：

　　「妳剛出生的時候好小好小，只有 900 克重，一出生就被送到保溫箱，待了兩三個月。那個時候真的好危險，大家都好怕妳撐不過來！」

　　「我們家離妳出生的醫院很遠，妳又在保溫箱住了好幾個月，妳爸每天就開好幾個小時的車往返，只為了隔著保溫箱看妳半小時......」

　　就連爸爸都反覆跟我說過：「那時候妳狀況很多，還要開刀才能活下來，醫生問我：『你要救這個小孩嗎？』我很堅決地說：『救！當然要救！花多少錢都要救！』」每每講到這一段，表情都驕傲無比，好像這是他人生做過最重要的決定。

　　到現在我的肚皮上仍有一條猙獰的長疤，可是問起為什麼動手術，連爸爸自己都說不清楚。他說當年太害怕了，只希望我活著就好，其他什麼都不記得。

　　看到叔叔、嬸嬸煎熬不捨的模樣，我不禁想像三十多年前，對年輕的爸爸媽媽來說，時間、金錢、心力，都是沉重的負擔。

　　那，爸爸是用什麼心情說出：「救！當然要救！」的呢？

廣論課的驚喜

　　小堂弟出生的前幾年，我不但負能量爆棚，而且憤世嫉俗，每天都在社群平台上發表一些很偏激的言論。與此同時，我注意到一位同事總是笑瞇瞇的，遇到事情也能沉著圓融地解決，我和他請教，他卻邀請我去上「廣論課」。

　　什麼是「廣論」？本來不抱期待，沒想到這個課程竟陪我解開生命中最大的心結。

　　最衝擊我的是課程中「觀功念恩」的概念，它教我們如何將心比心，發自內心感恩他人對自己的恩惠。

　　聽到這個概念，我整個人頓時起一身雞皮疙瘩。「會念恩的人最快樂。」講師不斷提到這句話。我反思：什麼才是真正的快樂？如果感謝別人能讓自己快樂，那我最該感恩的人是誰呢？

爸爸！

　　我執拗地記得，爸爸逼我念書、為我報補習班，卻不記得補完習後，是爸爸來接我回家。

　　爸爸的工作很忙，晚上九點半了，他才坐在車裡吃便當，等我下課。常常等到睡著，副駕駛座上還放著空餐盒，臉上沾著飯粒。

　　「欸，爸，趕快起來啦！我回家還要念書，明天要考試！」這是我對精疲力竭的爸爸說的話。

　　又有一年，我在外地念大學，因為與男友分手，心情不太好。爸爸從電話中察覺我的狀態不對，主動找了一間評價頗佳的身心科診所，要求我每個禮拜回家，陪我去看診。

　　那時候我憂鬱症發作，身心都很虛弱，對爸爸的堅持也不大抗拒，回家的次數因此多了起來，但跟爸爸還是沒什麼話聊，每次並肩坐在候診區，兩人都格外地沉默。

　　「爸，不用陪我等了，你先回去啦！」

　　爸爸伸伸腿，換了一個姿勢，「沒差！」就像國高中時，再苦再累也要來接我下課一樣。為了讓我開心，他還到處打聽哪裡有好吃好玩的，我一到家，桌上就放著我喜歡吃的東西。他也不說明，就指著桌上的食物：「給妳的。」

　　養我真的很不容易。當初離開家族事業，從零開始創業的爸爸，就算經濟壓力再大，也沒有少過我吃穿，補習班、才藝班......還要帶我跑醫院看醫生。我能順利地完成學業，健健康康成長到今天，都要感謝爸爸。

　　我到現在才明白。

　　當我用成熟的目光，重新去看當年的爸爸，才體會到他的難處：世界上誰結婚時會希望自己的婚姻失敗？誰一結婚就知道怎麼當先生、當爸爸？

　　爸爸何嘗不想要幸福美滿的家庭，但他結婚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如果從小到大都對家裡的衝突無能為力，怎麼可能一娶老婆就知道怎麼應對？他也不是孩子一出生就知道怎麼做父親，不了解除了物質之外，還可以用什麼方式付出父愛，因此他拚命工作，讓我有很好的生活與學習環境。

　　只是，顧此失彼，我們錯過了許多共處的時光。我的創傷是真實的，爸爸的愛也是真實的。那些我過去難以釋懷、憤慨地認為「我就是跨不過去」的坎兒，竟然漸漸地煙消雲散了。

　　假如今天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和爸爸在一起吃飯，最想說的話就是：「謝謝爸爸！」

全心建立新關係

　　「哇，爸爸您好認真，筆記寫得詳細，還全勤欸，好棒喔！」

　　爸爸開始學習《廣論》了！每次回家，他都會與我分享上課的內容，還會給我看他的筆記。

　　一稱讚，爸爸立即露出得意的表情，「沒什麼啦！」擺擺手，眼睛嘴角掩不住開心。

　　現在，爸爸跟我的話還是很少，但是我們的關係已經變得相當融洽。偶爾會聊起過去的衝突和隔閡，但爸爸總告訴我，他通通忘記了。

　　也是，何必再記得呢？過去我們在那些爭執、疏離、誤解上耗了三十年，現在不需要再為它花費一絲心力了！

　　全心關注現在，建立新的父女關係，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