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十分木訥寡言的人,從小我就不敢親近他。結了婚以後更糟糕,每每回娘家,只要能遇上母親,沒看到父親也無所謂。有時,碰著了父親,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話,盡是找些風馬牛不相干的話應付:姊姊有沒有回來?哪家的人又怎麼了?諸如此類的話,以免沉悶得叫人尷尬。但是,往往聊不到幾句,我再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什麼話題了。
有時,我真得很懷疑:我可以和朋友滔滔不絕,暢所欲言;但是,我們父女倆的關係卻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偶然的一次因緣下,我加入了關懷臨終病人的行列,當起了義工,開始學習對不相識的病患噓寒問暖,開始學習如何關心別人。二年來的東奔西跑,接觸了許多飽受病苦煎熬的人,雖極力想伸出援手,但總是使不上力,無法深入別人內心的世界,一種虛虛的感覺始終在心底徘徊不去。
而這段期間父母親的關係更是我心頭上的沉重負擔。因為家裡開設神壇,父親身任堂主,但近年腳背罹患嚴重的皮膚病,浮腫潰爛,不良於行,再加上年已老邁,所以就待在家中靜養,神壇的一切瑣事就交由母親接管。母親為人好客,人緣極佳,男男女女香客常來神壇找母親聊天,大家有說有笑,看在父親的眼裡,心裡很吃味。
他開始拒絕吃母親煮的飯菜,把母親最喜歡的山苦瓜連根拔除,偷偷藏起房間的鑰匙,還經常從窗戶偷窺母親的行為,甚至在一次母親與香客興致昂然的訪談中,父親忽然提著一桶水,怒氣沖沖地往他們的腳下潑灑,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每次我回娘家,母親就對我抱怨父親的不是,他們的心結愈來愈深,彼此不再講話。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彼此互相傷害,身為女兒的我又不能坐視不管,在一次臨終關懷的研習中,我勇敢地將這個棘手的問題說出來,希望大家能為迷途的羔羊找到正確的方向。在大家的詢問、研討下,分析出父親種種怪異的行為是來自於缺乏關懷與愛,我聽了難過極了。
下課後,一位資深人員和我分享他的女兒是如何地關心他,看著他嚴肅的臉龐充滿著幸福,我深深地感受到,做父親的也渴望子女的關懷,雖然他們的外表堅強、嘴上不說。而我的父親呢?我想,也不例外。
我終於了解,為什麼我關懷臨終病人總是心虛虛的,為什麼我無法深入別人的內心世界。因為,連我最親的父母我都不知道,也不會關懷他們,那麼,又如何關懷別人,關懷病苦折磨的陌生人呢?
夾雜些許的尷尬與不好意思,我踏出了關懷父親的第一步,試著去牽動父親的手,這時才赫然發現,父親的指甲粗糙蒼白,而我,生平第一次碰觸父親的指甲,從來不知道父親的病情已漸漸惡化。
有次一位朋友陪我一同回家看父親,卻瞧見父親孤伶伶地坐在房裡發呆,這時,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掉下來,深深感到自己的不孝。為了不讓父親看到我傷心的樣子,我請朋友先和父親聊聊,自己一邊拭淚,一邊整理父親的房間,看到桌上林林總總的藥罐,吃的、擦的,什麼都有,感嘆父親一生辛勞務農持家,老來病苦纏身,子女卻不能隨侍奉養,又與母親不睦,他的痛苦我何曾去體會?
每次回家,父親都會流淚,我的心更加不捨,牽著父親的手陪他說話,為他刮鬍鬚、修指甲……這些看似容易的小事,都是我從前做不到的。
我也不忘帶點心給父親,而父親總會留一份給母親,我才發現原來父親還是關心母親的。而母親呢?她拒絕了。我就好言告訴母親,父親對她的好……
由於父親的行動大不如從前,一回,想解便卻來不及解褲子,弄得臭氣沖天,我為他擦屁股,並輕聲告訴他:「擦得不乾淨,我拿水來幫你洗淨。」完成了這件事,我既難過又歡喜,難過的是父親的身體已衰,連擦屁股都不能了;歡喜的是我今生第一次服侍父親,就像我孩提時代父親殷殷地照顧我一般。但是,這樣的機會還有多少次呢?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開始,我還要再接再厲,希望解開父母親的心結。」
在一個傾盆大雨的午后,我慣例回家探望父親,母親一看到我就說:「你不必每天都回來,尤其下這麼大的雨。」我殷重地說:「只要父親還在,我能回來照顧父親一次就算一次。」母親似乎感染到我的誠摯,對父親的態度漸漸轉變。
她開始主動關心父親是否吃早餐;在房門外張望父親,甚至在父親發燒時,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母親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是一股綿綿的細流滑入彼此乾涸的心靈,雖然父親已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們心中的高牆緩緩崩坍。
無常終於來臨,但是我們都沒有遺憾,母親牽著父親的手,眼淚悄悄地從父親的眼角流下來,父親安詳地走完他的一生,還有一群關懷班的同學在身邊為他祝福。
如果不是父母親之間的不愉快,我永遠看不到我的問題;如果我沒有將問題提出來,我永遠不知道朋友間互相切磋的可貴;如果我沒有踏入關懷臨終病人的行列,我永遠不懂得什麼是真誠的關懷;如果沒有以上這些,我將永遠背負不孝女的罪名,永遠視父親為陌生人。
父親,感謝您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留給我最好的學習機會,今後我將秉持這份關懷您的心來關懷更多需要幫助的人,讓生與死之間再也沒有遺憾。
來源:《福智之友》第 8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