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深最大的恐懼之一就是將要被迫走向幼稚、無助、不著邊際的境地。我害怕你會忘記我而且不再尊重我。甚至想到讓別人來照顧我最私密的需求，也會令我感到困窘。而且每接近死亡一步，就讓我感受到我將要完全的倚賴他人。所以當我抗拒做多一點改變或多一點施捨時，請你試著諒解。」（摘自《假如我死時，你不在我身旁》第四十四頁）。

看到這段話時，在辦公室裡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滿懷愧疚想起遠在離島家鄉，臥病在床的祖母。

去年七月剛放暑假不久，藉故留在新竹參加一些教師進修活動，不想太早回家。一個傍晚，接到父親從家裡打來的電話，祖母的右眼突然看不到，因縣立醫院設備有限，無法正確診斷祖母的病情，便建議送到台北的大醫院做檢查。祖母今年八十歲，一輩子生活在封閉純樸的小島上，不曾離開過，她對外面變化快速的世界一直有很深的恐懼。因此，祖母決定放棄治療的機會，她想反正還有一隻左眼。兒孫拗不過祖母的堅持，順從了老人家的意思。

沒想到不到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祖母一早起來發現她的眼前是一片完全的漆黑。事到如今，管不了祖母的固執，三叔背起身材微胖、行動不太方便的祖母上了飛機。八十歲的祖母生平第一次離開她土生土長的土地時，已經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在台北住院檢查半個月，知道已無法挽回失明的事實時，三叔再度背著祖母黯然回家鄉。父母親鎮日為農事忙，都在學校任教正值暑假的三叔、我，和還在念大學的妹妹便負起照顧祖母的工作。每天，父母親忙完田裡的工作回到家，第一件事必定是到祖母房裡向老人家請安，和老人家說說話，聊聊外面鄉里的大小事。而三叔更是親奉湯藥，仔細照顧老人家每一個需要。

三叔本來有每天下午出去跑步的習慣。有一回，祖母對剛跑步回來的三叔說：「跑得滿頭大汗，萬一熱到怎麼辦？」三叔沒有辯駁，而且第二天起，三叔便不再出去跑步。這一幕看在心裡，我暗笑祖母的迂和三叔的傻，甚至背著祖母向三叔出主意：「您儘管去跑，我不跟奶奶說就是了。」三叔只是笑笑，婉謝了我的提議。

祖母每次如廁時，都要由兒孫攙扶著走過前廳、後廳才能到達廁所，只是七、八公尺的距離，對走路已不太方便又失明的祖母來說，是一件很吃力的事。為了讓祖母少受點苦，我們姐妹打聽到有一種較簡便的馬桶，是可以直接放在房間裡的，於是特地託人從台北帶回來。原以為祖母會高興，沒想到她老人家為此發了一頓脾氣，執意不肯把馬桶擺到房裡，我們以為是老人家一輩子愛乾淨的習慣使然，才不肯接受這份善意。為此，我心裡還埋怨老人家，為什麼放著方便的東西不用，寧可每天好幾回廁所來來去去？

由於祖母的情況特殊，需要二十四小時的看護，雖然是三個人一起在照顧祖母，日子久了，不免開始起了些許煩倦的心。平常在外面工作，一個人的日子過慣了，凡事只想到自己，在照顧祖母的過程中，這種「為我」的強烈習氣不斷竄出，有時候明明聽到祖母的叫喚聲，為了自己想多休息一會兒，會裝作沒聽到，故意拖延；或者雖然陪在祖母身邊，兀自看著自己的書，把老人家冷落在一旁。

這樣的日子一天過一天，八月底，我竟然期待著學校開學。上飛機前，祖母緊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有放假就回來走走，哪怕是一兩天也好。」老人家哭了，我也哭了。這一個多月來，陪著情緒不穩的祖母掉過許多淚，可是這一刻我看到我的淚水裡竟然有些麻木，嘴裡虛應著：「買得到機票我就會回來。」心裡慚愧得不敢多看祖母一眼。

十二月，在一個因緣下，接觸到福智文教基金會讀書會，幾個月後接著讀《廣論》。從一次次的研討中，慢慢發現到我錯了，而且錯得非常離譜。

我看不到祖母的苦，無從體會老人家病中的心情，因為這一顆心完全被「我」給蒙蔽，不曾設身處地為祖母著想，天真的以為我已經很盡心在照顧老人家。也許，我照顧了祖母的身體，卻在有意無意之間，糟蹋著她的心。以為我已經用最好的方式照顧祖母，然而，仔細想來，我何嘗真正尊重過她老人家？我不曾試著想想，祖母不肯接受那個馬桶，是因為她感到一旦坐在上面，她將一步步變成一個沒有用、凡事要依賴別人的人。我不但不能體諒老人家的心情，還因為她不順著我認為好的方式去做而心生埋怨。

在這一段照顧祖母的日子裡，三叔示現了至誠的孝。為了讓祖母歡喜，三叔放下一切自己的喜樂，隨侍在側；即使在祖母背後，仍不肯違背親心；在祖母因夜裡的惡夢驚醒時，三叔哄著老人家入睡，絲毫沒有不耐煩的神色。這一切我是看到了，然而我粗重的煩惱，把三叔的一片至孝反視為傻，現在想來，真正愚癡的是我自己啊！

想起《論語》為政篇中的一段話，不禁心驚膽顫。「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原來，我對孝的認識一直停留在物質的奉養上，我只認知到這個層次時，便以為照顧老人家吃飯、喝水、上廁所，熱的時候為她開風扇，手腳痠疼時幫她按摩就是孝了，然而我忽略了做這一切事的根本——恭敬心。

現在最想做的事是：放假的時候，買一張機票，回家，握一握祖母的手，跟老人家說說話，陪已如風中殘燭的祖母走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