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樵師姐每每提起公公,眼淚總止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轉。十年了,公公從中風變成老人癡呆症,先生家雖也有六個兄弟姐妹,可是若由大家輪流照顧,行動不便的公公勢必飽受遷徙之苦,那時她想起娘家父母再三的叮嚀:「為人子女應克盡孝道。」便鼓起勇氣,一口承諾照顧公公的重責大任,先生的兄弟姐妹聞言,皆大歡喜。
剛開始,伯樵師姐的確因可以略盡媳婦之責而雀躍不已,但是她不知道前面正有一段漫漫長路等著......
她說:「婚後不久婆婆就去世了,公公病前交遊廣闊,常年在外旅行,或許是我和公公比較沒有緣吧,他每次來到台北,都不到我家,連孫子他也很少探問。那時我真的很希望能親近公公,可是我們之間的隔閡非常大,大到我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公公病倒,幾番請求,他終於勉強點頭答應住進我家。可是病後的公公已非當年意氣風發、指揮若定的模樣,生活大小事均需依賴他人,還要天天上醫院做千篇一律且疼痛不堪的復健。面對這種人生變化,公公不僅意志消沈,個性上也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憤恨無奈,雖然知道他很痛苦,可是我也是身心俱疲呀!所以每當他瞪著我時,我惶恐難安,之前那份承擔心,早已消弭無形。更糟的是,兩個人的怨懟心不知不覺倍數增長,我開始抱怨先生以及他的兄弟姐妹。
「我在心中吶喊:『他是大家的父親,你們忙著事業、家庭,難道我就不必?憑什麼你們可以置之度外,過著快樂的日子,而讓我獨自承擔所有的痛苦?』
「但是情緒發洩完,我還是不忍心棄公公於不顧。後來公公的病況漸有起色,原本駭人的皮膚病,已慢慢痊癒。然而他的脾氣卻日益暴戾,洗澡時常和我拉拉扯扯,我的個兒小,力氣又小,往往他一不高興,挨打挨罵在所難免。
「桌上的飯菜,公公只要看不中意,二話不說揮掃落地。端飲料給他,冷熱口味不對,迎面就把杯子丟過來。
「先生看在眼裡不敢碰他,孩子也怕得躲在一旁,我呢?頂著『佛弟子』的頭銜,腦中又充滿孝順的道德觀念,每天除了繁雜的家事外,所有時間幾乎都花在公公身上。
「日復一日,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得到的回饋卻是公公、先生、孩子的聲聲埋怨;我自己也陷入心情低落,胸悶、呼吸不順、全身僵硬,身心瀕臨崩潰邊緣。誰來救我?我只能將所有的苦痛,暗自和淚吞下。」
回想這段日子,雖早已事過境遷,伯樵師姐還是記憶猶新,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一點一滴湧上心頭。雖然是流淚走過,可是她非常堅強,抹掉淚水,繼續回溯和公公相處的歲月:
「民國八十二年四月,我加入廣論研討班,常師父的智慧法語,是我精神上最大的支柱;而同行善友知道我的情形,不時殷切關懷,讓我從崩潰邊緣又找到人生希望;原本語拙的我,學會嘗試和別人溝通,灰暗的生命透露出一絲曙光。
「從研討過程中,知道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學佛沒有次第、沒有師長引導、沒有善友切磋。難怪一遇逆境,只會強忍,佛法卻怎麼也使不上力。也由於不會和人溝通,最後只會怨別人不了解我,淚水猛吞,外人卻也不知從何幫起。
「尤其學了業果,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生所遭遇的挫折、痛苦,全是過去無知造業所感;也了解父母是世間最大的福田,一念恭敬,就能消除宿昔惡業,還可得到無邊的福報。
「後來我又參加長青護持班,研討《德育古鑑》以及《王善人行誼》,內心無比歡喜,加上學長們進一步將師父的理念,例如觀功念恩、善行小點滴、為他人著想等,引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實踐。我很認真地學習,並且用在公公和家人身上,結果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以前,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替公公洗澡,弄到最後兩人都不高興,但是澡還是每天要洗,那時對我而言,的確是『苦差事』。但是學了《廣論》後,我幫公公洗澡時,就觀想『我在浴佛』,同修們一年才能浴一次佛,我卻是每天在浴佛,心中湧起無比的歡喜,動作上也較過去輕柔,公公因我的改變,脾氣漸漸收斂。有天,一向繃著臉的公公,突然對我微笑,剎時恍如天灑甘露,讓我信心大增。
「公公心情好多了,不再罵人,手中拿起念珠,口中跟著我念佛。家庭氣氛逐漸改變,先生、孩子能夠體諒我的辛勞,願意主動幫忙做家事;而先生的兄弟姐妹來探望公公的次數也增多。
「最不可思議的是,自從參加長青班之後,原本動作遲緩的公公,每逢上課的日子,總是一大早就整裝好,愉悅地等我帶他去上課。
「民國八十四年,是當時高齡八十四歲的公公,最光明燦爛的一年。這一年的長青班他從沒缺席過,皈依常師父、也參加放生活動,健康情形良好,臉上經常掛著慈祥快樂的笑容。」
說到這裡,伯樵師姐臉上露出可愛的笑容,但是接著的情緒轉換,卻讓她又陷入一番苦思。
「衰病無常,隨後就到!八十五年元月,公公高高興興到南部大兒子家吃拜拜,不慎跌了一跤。回到台北不久,身體狀況日趨惡化,老人癡呆症愈加嚴重,隨地大小便,客廳、米缸、花台,全都變成他的『馬桶』,家裡到處充滿尿騷味。
「他手一伸就到飯鍋抓飯吃,剛吃過飯馬上又喊肚子餓,我還曾經因此被先生誤會是故意餓公公,對我大發雷霆。最讓人擔心的是,公公會不由自主地打開瓦斯,卻忘記關掉,那時真是整天提心吊膽,唯恐發生意外。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公公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幾乎整天躺在床上呻吟,東西吃不下,只好請一位有護理經驗的同修來問候他,才知道公公肚子不舒服,就盡量張羅他喜歡的軟性食物,美言勸慰,他才勉強吃進一些。
「公公不喜歡包尿布,我就去多買幾件睡衣褲,濕了、髒了就換掉,白天還好,晚上平均要起床三次幫公公換洗。有時候我換得太慢,公公會自己脫掉衣褲,弄得手上、床上、地上到處都沾著大便,我就必須趕快清理。
「幫公公擦洗身體時,我就邊念『浴佛偈』,觀想是浴佛,正在洗濯我無始以來的無明罪業,並祈求師長加持,讓公公身心都得到平安。
「雖然又是一段忙得團團轉的日子,但此時的心態和過去大大不同,心中只有感恩和莊嚴!
「公公的兒女們認為,老人都會生病,只要照顧好三餐和起居就好了。當我帶他去看中醫時,才知道公公的器官大都損壞了,告知親友後,他們也察知情況不妙,方才同意公公到大醫院去門診。
「我的身高才一五○公分,體力有限,搬不動公公,就請一位妯娌來幫忙。她身高一七○,長得高又壯,而且嗓門大,常責怪我:『妳太軟弱了,公公才會吃定妳。』公公吃不下飯,她也會大聲呵斥,雖然我很難過,但是為了公公好,我只能盡量配合她。
「經過一個月的診斷觀察,證明公公有肺積水、膽結石、攝護腺腫大等諸多病狀,必須馬上住院治療。就在公公住院的二十二天,我整天在醫院照顧,那位妯娌有空也會過來幫忙。
「記得公公在普通病房的最後兩天中,已經完全吃不下東西,我怎麼勸都沒用。誰知她一進病房,見狀,就大聲責備我沒有盡心照顧公公,並強迫公公吃東西,最後竟叫我用輪椅推公公到外面運動運動,說這樣他才吃得下。虛弱的公公坐在輪椅苦苦度過三個小時,我邊推輪椅邊掉淚,只怕這會要他的老命。但是當時那位妯娌的氣焰和決心,我根本沒辦法和她溝通。
「次日,公公病危,鼻管插兩次都沒有成功,意識陷入半昏迷,心臟衰竭,緊急送入加護病房。她也趕來,劈頭就大聲責怪我照顧不周。我百口莫辯,只有放聲大哭,內心吶喊:『請三寶加持!師父救我!』」
說到這裡,伯樵師姐忍不住又潸潸淚下,千百心酸向誰訴?世間總歸是非多,善良的她從不多責於人,只有淚眼相對。
「公公在加護病房兩個星期,南部親友都來探望,討論公公的後事。可憐公公全身插滿管子,儘管意識清醒,四肢卻動彈不得,只有任子孫擺布。
「我每天按時去醫院,在病房外念佛祈求。當醫生宣布公公回天乏術時,聽見大伯和小叔在討論如何處理後事,他們決定等公公一斷氣就直接從醫院送殯儀館的冰庫冷凍,對我先前一再懇求,將公公移回家裡助念的說法置若罔聞。心裡一陣悲哀,傷心地放聲大哭,把在場的親友嚇了一跳。
「真的是師長加持,親友們不再堅持,同意讓我將公公送回家裡助念。」
弱女子的堅持往往產生石破天驚的效果,伯樵師姐就是這樣,平時默默付出,人不知而不慍,但是一旦擇善固執時,不禁讓人刮目相看!
「自從參加廣論研討班之後,很多同修關心我,聽我訴苦;當我煩惱熾盛時,他們鼓勵我憶念師長功德;公公病重期間,我不能去參加研討,同修輪流打電話幫我提心力,且到醫院替我照顧公公,讓我能去上課。那段時間,我天天祈求,希望公公能得到師長攝受,往生時能有許多同修來為他助念,來生再得暇滿人身依止師法友,學習圓滿教法,為利有情,生生增上,早日成就佛道。
「結果,公公的佛事,真的圓滿如願。家人和親友對廣論團體非常讚嘆與感激。
「尤其是原先那位妯娌改變最大,她聽葬儀社的人說助念對子孫很好,之後便要我拜託同修助念久一點,她自己也很認真的助念,每次做七時,也都來誦經共修,對我的態度變得溫和而且尊重。」
十年之中,有淚、有笑,最重要的是有佛法、有師長以及同行善友。伯樵師姐從煩惱中跳脫,回想伺候公公的日子,留下的只有感恩與歡喜,雖然先人已逝,可是她相信公公會再回來,學習圓滿的教法。
俗云:「久病無孝子。」林伯樵師姐打破這句話,更以十年歲月證明:「久病有孝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