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
最近有個餐飲界的病人和我大談經營理念,談著談著我忽然豁然開朗。
原來這個人經營的是色情陪酒。不但如此,他得意地自誇旗下女將清一色是大專程度以上。知識分子怎麼會去從事色情陪酒的行業?我們不免好奇十足。
「其實很簡單,我刊登廣告,徵求大專程度以上的女性會計。凡是應徵者都必須檢具學歷證書。」
「原來你刊登不實廣告,誘騙應徵少女。」
他神秘地笑:「我們的會計薪水是比別人高沒錯。不過每個小姐一來我都說得很清楚。我們這裏的確有色情陪酒。但是領會計的薪水絕對只做會計的工作。和裏面陪酒的小姐完全不同。絕不強迫。」
「那就領薪水,好好地做個會計。」我問。
「是做會計沒有錯。不過日子久了,和裏面端盤子的小姐熟了,大家都一樣是大專畢業的,好溝通。忙不過來的時候,幫忙端個盤子,送送酒,也是常有的事。這時候我就告訴小姐;你看,當會計領一萬二千元,端盤子送酒薪水二萬四,端盤子又不陪客人,不是什麼壞事,反正妳都常常端盤子,為什麼不乾脆領二萬四?」
「這樣說個幾次就開始動搖了。同樣都是工作,為什麼不領二萬四呢?俱樂部的規定時,端盤子的小姐不准坐下來陪客人喝酒,這樣和坐枱的小姐才有區別。可是日子久了,客人熟了,也會意思意思要求喝杯酒。開頭總是不願意,後來熬不過,就喝一杯。說是站著喝。」
「一開始喝酒就好辦了。站著喝酒薪水是二萬四,坐著喝是四萬八,客人給的小費還不包括在內。同樣都是大專畢業,為什麼錢賺的比別人少?就會有人勸她了,人都在裏面了,外面的人誰知道妳是端盤子,還是坐枱呢?再說自己真的清白,別跟客人出場就好了,陪客人喝喝酒,就算在社會上交際應酬,也是常有的事。」
「於是坐下來當坐枱小姐。剛開始一定是規規矩矩地喝酒。也不隨便和客人出場。這一行競爭大,領四萬八,慢慢就嫌不夠了。只好挑著看得順眼的客人給帶出場。做久了,總是會給厲害的客人佔便宜,哭哭啼啼鬧一陣子也就好了。畢竟讀過書,狠下心來做得更俐落、更敢。小姐自己高興,客人喜歡,我也得意,這是兩廂情願的事。」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從來沒強迫過別人,也從來不擔心找不到小姐,反正這個環境慢慢會改變她們,直到她們根本忘記自己原來的想法和樣子……」
我愈聽眼睛睜得愈大,從來不曾想過在這樣不疾不徐的瑣碎裏,竟也有血肉飛濺似的驚心動魄。
豐子愷寫過文章感歎: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知不覺中,天真浪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
對時間的感歎,本是人類共同的命運,儘管悲傷,大自然不變的法則是誰都沒話說的事。可是對於意識型態,價值之漸,卻叫人坐立不安。原來是錯的事,為什麼「漸漸」變成對的事?原本可恥的事,為什麼又「漸漸」人人爭相追逐?
整個臺北市翻翻補補,敲敲打打,還有政治風暴、金融危機、社會秩序動盪……,彷彿整個城市快傾毀了,可是這時代更叫人無法忍受的卻是那種無聲無息,無法感受的「漸」,扭曲意識型態,把人的尊嚴、我們活著僅仰賴的那一點感覺吃掉。
無從捉摸,無法抵擋的墮落與沈淪。「漸漸」之可怕,在於我們的不知不覺。
(轉載自民國七十九年三月廿四日中央副刊)
後記:
這一則故事,啟發我們對於廣論中士道中所說,「於諸小罪起大怖畏」有更真實的體悟,若能從小處做起,認識自己的起心動念,就能防止微小的過失,大的思業自然就不會犯了。
在現實生活裡,由於無始來的貪瞋痴習氣,在面對五欲六塵時,凡夫是很難不被外境所轉的,這時,環境的保護就非常重要。當認清自己對抗外境的力量很薄弱時,才能體會到「我需要團體」(而不是團體需要我),而團體又需要師長以正法來引導攝持,這樣一步步的思惟觀察,皈依的心就能生起來了。
故事中的女會計,被高薪之利所轉,顛倒沉倫却不自覺,確實令人悲嘆。反觀自身,不也正為著種種利養而流轉生死,却不自醒嗎?當我們不慎吃到不好的或有毒的東西時,會很快的吐出來,或把腸胃清洗乾淨;但是對金錢的貪著,却不知那是害自己的劇毒,更可怕的是,它就好像油和進麵粉裡,是很難洗掉的,就這樣生生世世受它影響而造業。環顧當今世間,從個人到社會,乃至整個世界,包括領航的掌舵者,無不是為名利所牽。反省一下:我為什麼會遇到這樣的環境呢?是不是自己過去所造的業因所感得的?如果深信業果,唯一改善的方法,是不是現在努力造正確的因,後世就能感得理想的環境?這不也正是師父領我們要走的增上生道嗎?
全文收錄於 第 47 期 45 ~ 4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