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受重度憂鬱症困擾的大齡文青，在歷經八年抗戰，終成功走出後，於個人部落格上連載〈王子的童話與哀愁〉專題，大方分享一路以來的心路歷程，編輯室特整理節錄，帶讀者一睹他那些年的那些事，從低落到自省，一步步突破黑暗的向陽之旅......

第一次厭世

那年，童話遠離了我，我和哀愁做了朋友。一趟醫院探訪好友，正巧他有其他不方便，於是我便自顧自地在醫院大廳信步遊走。隨手抽了櫃檯的衛教手冊......長時間以來，你是否大部分時間都覺得悲傷、情緒低落或心情憂鬱（悶悶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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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後的一個懶懶清晨......昏沈倦怠地撥了電話告假。拿出了紙筆，端了杯滿溢的水，倒出了一桌子吃了也睡不好的安眠藥，紙短情長地交代了言不及義的話，時間突然靜止了，空間突然模糊了，這該是所謂「等死」的過程吧。第一次莫名的，絕望的，開始了八年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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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在急診室了。很吵雜的背景聲......我卻清楚地聽見女兒叫爸爸，一聲一聲好利好利地割著心，沒有力氣分辨到底我在哪裡，用了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怎麼模糊朦朧，怎麼感覺不出遠近......生命已經結束了嗎？還是......還是......一場惡夢而已。

家人的悲傷

媽媽來了，背上了沈重的包袱來了。那段路恐怕是她人生最心碎的一段路。左手挽著她的孫女兒，右手拉著她的孫子，那年她過六十歲了。怎麼想都沒有答案，誰來給她一個答案，誰來？誰能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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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那年五歲，兒子剛滿三歲，怯憐憐地望著我，時而掃過一抹不解且驚恐的神情，爸爸怎麼了？兒啊！我也想知道這一切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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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了病房，倚著窗戶，我看了夕陽，我看了夜空，我看見全世界的雨，落在我的臉上。門扉被輕輕掩上了，眼淚又潰堤了......

心之「囚牢」

穿白袍的那個男人，很詳細地對著驚魂未定的母親說明......時而望著失神的我......我們住院治療吧，一方面保護約束，一方面用藥抑制，再來......我們慢慢找出憂鬱的原因吧......

很好！Major depression！往後八年我的名牌。

不錯！精神科病房首航之旅，航程四十五日！

囚牢裡既不特別神聖，亦不特別髒汙。每個診斷的背後都是活生生的人。因此，病房裡的大家雖然在診斷上多有重疊，每個人卻仍是相當獨特的，只是在自願或非自願的情況下被迫綁在一起。

囚牢裡，每個人都背負著不同故事，有悲劇，有動作戲，有獨白，當然也有分飾多重角色的大腕。但對我而言，對我這囚徒而言，他們是什麼角，真的一點都毫無意義。我心嚮神往的，還是何時能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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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道上病友的眼神，讓我更厭惡這囚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們要揣度什麼，就如同我也一點不想理解，為什麼你們會跟我一樣身陷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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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床位靠窗，半落地的床台是我最常倚著的地方。托著淚腮，常常失神地望著遠方。想什麼呢？有什麼能想的呢？再多想......大概只有縱身而下。

但都說了是牢房，自然不會讓我如意的。看著朝陽灑曳，望著夕日遠颺，想著星空下每個我還唸得出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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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還是那句話......在囚牢裡，時間與生命都是廉價的。

你知道有那麼一種疼，隱而未顯的傷痛，平常不外顯。卻屢屢讓我們在工作、情感、家人（甚至自己）相處上衝突不斷。那種疼，不時刺痛。它讓你覺得自己沒人愛、沒有價值。

今夜以後呢？

我，絕望了......

錯解

人間有情，因緣無期。許許多多的「捨不得」，原來都必須「捨得」。

所以......不愛，以愛？

而我都已經不再愛我自己，又有什麼捨不得？原來，原來唯一捨不得的，還是我自己。所以捨不得忘記過往，所以捨不得忘記解不開的苦，所以捨不得心口上隱約......隱約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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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那面鏡子擦得太亮了，太乾淨了，一點灰塵都不能落。落下來就看得清清楚楚，就想要擦掉，不能容納塵垢，起了厭惡，起了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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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如果無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自然就無法容忍別人的缺失或不完美。你在批評別人、其實是在批評自己。恐怕，這也是我走到這囚牢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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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起床，每一天面對心裡的魔鬼，總是努力地找尋自尊和愛自己......可悲的是，全然忘了自尊，是自己尊重自己，愛自己，是先慈悲地接受自己。

我用自己的痛苦和折磨，來錯解自己和其他人的心，所以當然不會減少痛苦，或讓痛苦消失。

回到《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可惜的是，我不是無所住的心，而只是淺薄的，非理作意的不斷而斷。物來怎麼應？過去怎麼不留呢？一念的無明，念念都無明。

而這無明......實是這八年惡業的因。

轉變

穿白袍的那個人說，憂鬱和憂鬱症是兩回事。憂鬱是情緒反應，憂鬱症是你生病了。情緒本就會隨著心緒更迭起伏，情緒障礙的反應，在生活或煩惱得到處置後，不長的時期便可緩解。但憂鬱症，它就是個確確實實的「生理」上的疾病，是不會讓你提起任何正面的思考，須用藥、須接受治療。

但你也不能只靠藥物，還是要在生活裡有個重心，也不要離群索居，去感受，去體悟一下，往來的人和你有什麼異同。

看過大明星，看過各式奇葩。看過溫馨，看過悲情。看過爲生活奔忙，看過爲理想妥協。看過荒誕，看過精勤。我覺得我苦，苦的莫名，苦到無以復加，苦到我發現每個人都有苦，都有莫名的苦，都有無以復加的苦。

答案呢？答案呢？

答案就是你啊！就是你的心啊！就是緣著你的心所做的每個決定！

你可以守著善良，溺在苦。你可以抱怨命運不公，繼續溺在苦。你可以習慣成癮，溺在苦。你可以開始走出門，去看看苦，去了解苦。你更可以想方設法，解決苦。最後回頭一抹甘甜微笑，告別苦。

你可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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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常聽說：大恩大德，來生當結草銜環以報。你怎麼就知道你會有來生？怎麼不想辦法這一世就報呢？活著都做不到的事，死了如何做得到？又或者如做鬼也饒不了你......活著你都拿他沒辦法了，死了你能奈他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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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過錯知，有過破碎。或許我也還沒有完全明白生與死的含意。但鼓起勇氣，熱情地擁抱生命，比起把未解的遺憾留給死亡，這人身，這人生，更有意義。

原來

心頭的執念如巨石，這巨石又何能搬捧得起。累了，放下，往前走......還是罣礙著。但回頭再看它，卻小若彈丸。

負累的，清淨的，好的、壞的，正如高山遇低谷，正如潮汐的起與伏，正如初一總會迎來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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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來，是我們都複雜了！

都忘了陽光，就是光和熱。都忘了每一個微笑，只是在表達幸福。都忘了，你是可以不複雜，就擁有那純粹的美好。

嘿，外面沒有人！所有的外在事物，其實都是你內心的投射，只因你無法接納自己的不完美，自然你對他人也無法做到慈悲地接納。而無法接納，其實都源自每個複雜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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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我們放任自己被外在左右，最後造成生活一團混亂，情緒「焦躁不安」、「憂鬱低落」。但是，生命必定伴隨著難以承受的痛，而你必須捲起你的袖子，去擁抱那份痛苦，以及內在的衝突，擁抱麻煩，擁抱自己，找回隨意攀緣的注意力和慾望......只有這樣，世界才不會是你的牢籠，而你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

別為過去感到苦惱，因為過去已經消逝。也無須擔心未來的事，因為未來尚未發生。你生活的時刻只有一個，即是現在。回到現在，深刻地活出此刻，你便能解脫煩惱。

這個世界充滿懷疑和不安，於是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在尋找快樂之道。然而，能夠活著並行走於地球上，就是一種奇蹟，可是偏偏我們總是像亟欲要得到什麼或追求什麼。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有美好的事物發生，我們卻很少用心去聽。要能夠聽見這些美好的事物，回應它們，我們需要的，是靜觀，是思惟。

靜觀我的存在，就是我的價值所在。我並不需要費力去證明什麼。思惟我的存在，就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也就是：對自己，純粹地接納。

所以請相信，不需要總是得做到什麼，或證明什麼，才代表自己是有價值，就算有一些缺點，或是還做不到什麼，甚至有時候會失敗......但請相信，這些事情，是因為「沒做好」，而不是「我不好」。而也不要因為這個失敗，就懷疑自己存在於世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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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物太近時看不清，但也有些事物，走近一點才能發現。因此與人相處時，不妨換換不同的距離、改變角度、改變高度，去凝視人生、凝視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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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活的時刻只有一個，即是現在。回到現在，深刻地活出此刻，你便能解脫煩惱。

新生

如《入行論》云：「樂因唯少許，苦因極繁多。」

我等恆有眾苦隨逐，故以苦為道不可不知，若不爾者，如《集學論》說，或生瞋恚或於修道而生怯弱，即能障礙修善行故。

我們因為具有這個業和煩惱所產生的身心，這個近取苦蘊，所以一直隨著痛苦而去輪轉著。如果我們不能將違緣轉為道用，以苦做為修行的一個道之順緣的話，我們一遇到痛苦，很容易產生瞋心，或者是對於修道的怯弱，或者是退失心，失道心等，這樣的話會障礙善行。所以我們應該很積極的、樂觀的，以正面的角度去看待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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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開始原諒自己，接受自己

當我們找不到任何一條理路可以原諒別人的時候......

「因為他有生死的苦，因為他有煩惱的苦」，這就是永恆可以原諒他的理路。（作者：真如，引自——《希望·新生》）

有人曾經問尊敬的法王：

有什麼事情是我感到無法原諒的？我想答案是，唯一我可能覺得不可原諒的事，應該是我發現自己無法去原諒。事實上，在大乘佛教中，不原諒（尤其當對方道歉時）被視為嚴重違背菩薩捨己為人的教義。

揮別憂鬱症八年有餘了......工作中，生活裡，開了眼界，很多，很多，很多......

我一樣喜，我一樣怒，當然我一樣哀樂......

而這八年來，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人事物，又或者有著什麼樣的情緒。始終提醒自己記得，相信自己，相信人，相信感情，相信善良的存在。要開朗，要堅韌，要溫暖地活著。要獨立，要堅強，要勇敢，要活得漂亮。

最重要的，要讓自己永遠善良。

善良地原諒他人，善良地原諒自己。

回頭很長久地看，其實我不也一樣嗎？有生死的苦，有煩惱的苦。那麼，在這個社會中，應該每天都有人被我無形地傷害著，當然我也因此在傷害著自己。每天應該有很多人在想怎麼原諒我......

原諒也許很困難，這其中也許包含了深沉的憤怒和渴望報復。原諒的最大問題，不是在於去遺忘，如果你遺忘了惡行，那就沒有什麼好原諒的。原諒應該起自於拒絕向憤怒、傷害和報復他人的念頭投降。這也才是為什麼原諒能給自己帶來最渴望的平靜。

原諒或許困難，有時得花點時間才能做到，但原諒終究會為我們個人和周遭的人帶來平靜。

又或者，換個理路來原諒吧......

我沒法接受的......或許......都是最好的安排......

憂鬱如永夜般漫長，但你的陪伴是他們的光明

最後，做為一個過來人，有些經驗值與認知，是應該拿出來和患者的至親好友談一談。

例如：最常被誤解的自戕行為。我想我必須很坦白地說，我們一樣熱愛美好的生命，但患者們卻深受憂鬱情結，憂鬱病徵所困。但請相信，這是疾病！這些作為由不得患者自己的意願。

憂鬱症患者，如我，是無法去感受到任何正面的情緒，也許理智上我可以完全明白。但在情感面上，或者是情緒面上，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永無止境的痛苦、悲傷與絕望。也請開始認真相信，這跟我怎麼思考，用什麼角度去思考，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生病後的自己，能不能被接納，我覺得是支撐憂鬱症患者持續面對痛苦的重要因素之一。當然我也一直學習著誠實面對自己，學習接受這個疾病，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痛苦，找出引發決絕情緒的關鍵點，才能預防下次的失控作為。

但人跟人之間本來就沒有辦法互相理解，尤其是你沒經歷過的事。你沒看到的。但這並不代表它不存在，你沒辦法感受到體悟的，也不代表別人的知覺是假的。

那在這樣漫長的永夜裡，我們這些生命的囚徒，該祈求什麼樣的一線光明呢？

陪伴，同理的陪伴就是光明。

您當然可以真誠地表示您的擔心，仍舊可以鼓勵他繼續接受治療，同時也讓我們知道您會陪伴在旁的心意。一起走、一起思考，也一起防範失控。然後一起面對調整，一起面對生命與生活的改變，一起評估每個當下的狀態。

真的什麼都不需要講，講什麼都是多餘的，與其讓狀況惡化，不如什麼都不用講。相信我，光是你願意陪伴在我們身邊，這樣對我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而陪伴過程若還能開始加入真正的理解，即便到頭來還是無法完全理解，但您嘗試理解的態度，對我們而言，已經是一種積極的作為了。

最後，還是要希求一個最初始的認知：

一切，與想法與作為無關，

因為，這是一個疾病！

謝謝您！

來源：《福智之聲》237 期 第 90 ~ 9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