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紹如來 近光遺法

──側記譯場

◆釋性凱

 

師師相承 法源清淨

  雪嶺頂嚴宗喀巴大師出生於青海,十六歲入藏,遊學二十三年,成為顯密各方教法的大師之後,以學習道次第作結。傾注極大熱情,將二十三年修學精金,鎔鑄成道次第,指示一條明明朗朗,由顯入密即生成佛之道。殷殷切切地弘揚,實實在在地修持,最後像遺囑一樣,托付給克主杰尊者,捍衛弘揚。其後,幾百年間歷代大師相與作註,於是有八大教授、十二大教授依次傳世。

 

幻化之鑰 四家合註

  《四家合註》的作者,或者是甘丹赤巴,或者是佛學泰斗,通曉教論自不待言,一生修持道次第,以畢生的心血註釋《廣論》。有的著重消文;有的加入考據資料、修心口訣;有的梳理思路、分門別類⋯⋯時代相去數十百年,卻彼此承接未完的心願,加箋宛如一人。本來,大師著作的《廣論》就是理路特別嚴密,聽師長們說:「《廣論》中的字字句句都有千千萬萬理路為援,如果妄想改動一句,你就必須應付千軍萬馬。」如此重量級的論典,又加上四位大師作註,三位赤巴與眾多格西參校,幻化寶籍傳人倡印推廣,不啻華頂歸雲,更加氣象萬千,所以眾譯師戰兢惕厲,唯恐不逮。

 

赤誠獻禮 謙意無盡

  2013年底,十年學制行將圓滿之時,恩師倡譯《四家合註》。顧念家師日常老和尚曾經予以寄託,冀望恩師宣講《四家合註》以幫助廣大民眾更深入學習《廣論》。恩師身任總監,要選定書目、審定成書、決定出版;為學員們深深地設想,學員說:「我想學,但是看不懂藏文,怎麼辦!」所以令主譯、主校、主潤譯師將藏文譯為漢文,更兼信、達、雅的品質。學員又說:「雖然有譯文,但是我看不懂《廣論》與《四家合註》的文字,好艱澀喔!」所以令語譯譯師將文譯為白話,黑字連著讀是《廣論》白話文,彩字連著讀是祖師們箋註後的白話文。學員又說:「看是看懂了,但是你們說《四家合註》有九個版本,我怎麼知道哪一個版本最好,內心總是感到不足。」所以令參異師從現今可得的五個版本中參考異同,列出各版的看法,以資讀者參照。學員接著說:「讀本是不錯了,但是書中好多法相、人名、地名、經名、語錄⋯⋯有的看都看不懂,也不知上哪找,實在苦惱!」於是令考據譯師追本逐源,蒐羅古今註解文獻,詳註於後,不必費心苦索。學員滿足了,說:「生辭僻字都讀懂了,真的很不錯,夠了夠了!」其實,還有許多具有爭議性的說法、註解,恩師更令審義譯師會通五大論,從更深廣的角度論證與分析,俾令讀者以更專業的視角解讀《廣論》。以上五點,是恩師以赤誠之心,將家師的慈悲,連同《四家合註》一起傳遞給我們;譯出來的書比原文足足厚了四倍,承載的就是祂老人家滿滿的心意。

  筆者以助手的身分走在每一組之間,不隸屬於任何一組,卻有幸參與其中,出入數次會議,對各組的辛苦略有所嘗。就希望以自己的耳目為讀者耳目,約略地側寫譯場諸師逸事,令平面厚實的《四家合註》下,能夠立體呈現他們的音聲笑貌、喜怒哀樂,從另一個角度介紹本書,以期眾讀者一同感受其中的生命力。

 

世間正眼 融合漢藏

  主譯師的工作要彌合漢藏之意,融異語為一義。必須警覺地跳脫藏文語法,用漢文表達方式寫出初稿,避免落入「翻譯文體」的窠臼。由於初稿是後面所有譯師的工作肇端,儘管事務倥傯而且時間倉卒,仍然不容許擱下譯筆,必須挑燈夜戰。在審定譯稿時要迅速切入諸位譯師的領域,以整體性考量決定每個細節;就在決定編排內容時,與參異師曾有場一小時的辯論,摘錄於下:

  原稿:「道次第廣論箋註皈敬頌及禮讚決疑暨新訂箋註標記源流始末」

  修改:「箋註序言 道前基礎皈敬頌」

  在反覆比對《四家合註》拉薩版系與拉卜楞寺版系(以下簡稱「拉寺版」)後,參異師想了一陣子,決定以校勘學的精神出發,在終審稿的會議上向主譯師提出建議,說:「比對了拉薩版與拉寺版,前面版本有〈箋注源流〉與〈決疑〉,後面的版本卻沒有〈決疑〉,如今改動順序只能依據一家。拉寺版將〈源流〉當作附錄置於本書之首,而拉薩版將〈源流〉與〈決疑〉安插在《箋注》皈敬頌與《廣論》皈敬頌中間;我們翻譯是以後者為底本,如果要將〈源流〉與〈決疑〉抽出來放在兩個皈敬頌前面必須有正當理由,才符合校勘學中改動版本的精神。」

  主譯師應聲而說:「此中拉寺版成書最早,更近乎原版,其中卻沒有〈決疑〉的內容,到拉薩版始見此文,卻又放在《廣論》的皈敬頌前,讀起來非常不順,都還沒皈敬,怎麼就開始〈決疑〉了!」

  參異師見主譯師的態度果決,未免失之武斷,於是加強建議力度,說:「僅僅是因為順暢,不足以構成改動理由,尤其又將〈決疑〉分段植入《廣論》皈敬頌每一偈後而自成一版,這樣的改變沒有任何版本能作依憑,相較於校勘學中講究『還原原貌』的精神來說,太過大膽。」

  參異師搬出了「未見依據」與「校勘學原則」的良心譴責後,諸師默然,靜看主譯師如何面對重兵壓境。而主譯師未反一貫的果決,反駁參異師說:「第一,兩個皈敬頌的順序在兩派版系中都一樣,只有目前拉薩版系中最古老的雪巴版才將源流嵌入兩個皈敬頌中間,很有可能是戒勝格西找到補入的,也可能是另一個古版本安插的,都已不可考察。今天既然已經決定將〈源流〉從中切出,就表明這一段不承許拉薩版了,那麼,改動〈決疑〉的位置又怎麼會有『破壞原貌』的問題呢!改與不改,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對與錯,所以選用讀者最容易閱讀的方式來改。第二,尚未講《廣論》皈敬頌就開始〈決疑〉,在《四家合註》體例上本身就很有問題。從你們立場來說,將〈決疑〉分散到每個皈敬之後的確會有「非箋註體例」的過失,違反箋註固有的連讀性,因為要散在各偈之後,又何必加上『第一偈,第二偈,第三偈』等字眼!語王尊者也有在一個段落後做一段小小〈決疑〉的做法,與我的主張雖有明顯的牴觸,就因此把〈決疑〉放最後,也會有不可避免的麻煩與問題:首先,科判重複出現,在同樣內容卻用不同的兩段科文描述,如此雷同的兩組科判是《四家合註》中僅見的一次。其次,〈決疑〉放後,會令讀者閱讀時必須翻前翻後,徒成不便;〈決疑〉放前,絕不合理。第三,順應讀者之習的改動,常見於法尊法師譯文中:法師在翻譯《現觀莊嚴論》、《入中論》等論疏時,往往將品名挪置於前,屢遭藏地老格西們詬病,指摘其不符合作者寫論的次序,卻為廣大漢人所接受。綜前所述,置於皈敬頌後的兩個理由尚有理可解,兩個困難卻無法可除,所以選擇大膽改動,分開植入各偈之後。」

  聽主譯師朗朗地說出一、二、三後,似乎大局已定,於是參異師說:「如今,既然決定改動,就在前面加上註解說明,以免讀者誤解。」

  主譯師早已成書在胸,說:「原本思考這個問題,在前面寫了一大篇說明,後來感覺像一家之言,自問自答的內容大多刪去;今天既然達成基本共識,就呈請老師做最後裁定。」

  過了一天,主譯師告知眾成員:「老師決定是分開植入各偈之後的那一版,原因在於:我們應為廣大讀者謀求最好的版本,如是敲定。」主譯師負擔的,就是縫補漢藏語言代溝、開眾人耳目,所以古人稱之為「世間眼」,在譯場中必須舌戰群雄,令眾人心服。

 

去蕪存菁 為言取信

  主校師負責鑒裁譯文,去蕪存菁,為言取信。審察範圍涵蓋整本,是主譯之下第二把交椅,每篇譯文初稿甫出就開始第一校,在眾校眾潤之後要第二校,語譯出來作文白對校,是第三校;終審稿的大會校又要配合校勘再校一次,總共四校,而其他對於註釋、說明的核校則不計其數。抱書趕進度,提筆沉思是他的生活刻影,事兼參異、考據、語譯、說明⋯⋯所以在大會校時總與各方針鋒相對,是負擔最沉重的工作。其制下的參異師要集合眾多版本同中求異,兼採眾長。讀者們只讀一個版本,而參異師必須讀五個版本,仔細校對標點、歧異字與段落,然後對準每個相異點推求合理度,又不能陷於先入為主的說法中,從每個版本解讀同一段相異的微細差別。一開始譯場只有果芒版、色珠版與拉寺版三版,在他完成三分之二工作的某一天,忽然看到他臉色發白,眼睛眨也不眨,苦笑著說:「我從TBRC檔案裡又找到三個版本,分別是雪巴版、哲霍版與德里版;這次,又得從頭看起脫、誤、訛、衍,一次寫六本的按、作、私、較。」好像要把腦筋分六塊,辛苦卻不敢推辭。在完成第一本白話校註集的校勘,接近出版日期時,忽然聽說還有一個「藏巴版」,意味著一切都得重來,他除了皺著眉頭搜尋外,一言不吭,儘管目前尚未找到,心中巨石何曾放下,早晚總得辛苦!在終審會校上,主校師與參異師曾有一場論戰,茲錄於下。

  果芒版:「此文所正顯的五點多在佛世才具備。這當中的前四者都在佛陀住世期間」

  哲霍版:「此文所正顯的五點多在佛世才具備。像裡面所說到的第一點在佛陀住世期間」

  在〈暇滿‧五他圓滿〉的段落開端語王尊者註入一段箋文,提到:「此文所正顯的五點多在佛世才具備,我們雖然未逢佛世,但有替代方法,仍屬具足五他圓滿。」在計算佛世方能具足的條件時,果芒版作:「所說前四」,而哲霍版卻作:「如其所說初者」,頗耐人尋味。參異師發言道:「就語王尊者此段註釋的上下文來看,要說明的應該是前四項必須佛世才有,而哲霍版卻只講到第一項,顯然是個訛誤。」

  主校師馬上反駁:「哲霍版未必說錯。第一,『如其所說初者』指的應該是註文起首的第一句:『此文所正顯者』的內容,仍然把五點都囊括進來,沒有偏指第一項。在『如其所說初者』句前本來就有一個句號斷開,所以讀者不會誤將『共為五者』和『如其所說初者』連起來讀,以為只說到其中的第一項而已。第二,就算是指第一項:『佛降臨而正住世』,連接下文而讀,語氣上可以成為:『第一點必須在佛世才有,卻能找到替代方法,何況是其他四點呢!』兩方面都說得過去。」在主校師的辯護下,審義師沒有退縮,立刻詰難:「第一點太牽強,不合乎藏文語法,中文裡兩句雖然斷開,在藏文裡卻是同一句話。況且,上下文講的是前四點,後面卻單提第一點,前後尤其不連貫。」

  參異師馬上接話:「儘管第二點可以用理路硬推過去,但是有另一個更好的版本為何不採用呢!從果芒版吧!」就在一護一破之間,決定出現今的版本。

 

量字裁句 化古意為今語

  主潤師負責量字裁句,為言求雅;語譯師化古意為今語、轉含蓄為明朗。共同面對千言萬緒,摘採其中最恰當的字句表達,尤其《廣論》原文的黑字連讀要通,配合箋註的彩字連讀也要通,如果一句話有兩層三層以上的描述,就必須琢磨怎麼排列、梳理,避免表達出言外之意。常常看他們嘴裡反覆唸著同一句話,轉來轉去不斷修改,消除贅字以求精練、典雅。曾經見語譯師四處求辭,找同學一起翻字典搜求,往往言不盡意,自嘆功力淺薄,更埋頭進修寫作。尤其又要獨立將藏文譯為白話文,與主譯的古文對校,花在研究原文與虛字賓主狀謂的心力就非常繁重,在終審會校上曾經有二師協力作戰的紀錄:

  原稿:「此段的宣說方式,都是聖無著在《瑜伽師地論》中引經所釋的內容,宗大師依此而作宣說。」

  修改:「此段的宣說方式,宗大師都是依據聖無著在《瑜伽師地論》中引經所釋的內容而作宣說。」

  正知而行的科判甫開,語王尊者加入一篇註文:「此與〈防護根門章〉所說諸軌,皆為聖無著於《瑜伽師地論》引經所說,大師據此而作宣說。」要將此段轉變成白話文,語譯師說:「此處『所說諸軌』,指的就是宗喀巴大師依照聖無著引述佛經闡揚的內容來宣說防護根門與正知而行這兩章。由於句子太長,又夾雜兩個層次的描述,所以前段都用陳述方式表達,後段用『此』字收攝,顯示大師是主詞,依照聖無著引經闡釋之義涵,述而不作的宣講方式。」

  核定師茫茫然地說:「如果沒有聽你的解釋,我讀不出這個意思!建議把宗喀巴大師調整到這一大段的開頭,賓主較為分明。」

  語譯師以不認同的口氣說:「宗大師那一句在藏文裡才寥寥數字,結果被我們加得這麼長,而且語譯不宜改動太大,若與原文相差太遠,讀者會迷失段落而無法對讀。」

  核定師堅持地說:「白話文就要講得一清二楚,否則像原文一樣複雜,怎麼會幫到讀者輕鬆讀懂呢!」

  在二師據理力爭的僵持下,主潤師得裁決輕重了。他說:「那就改成:『此段的宣說方式,宗大師都是依據聖無著⋯⋯』既不會改太多,賓主也分明。」

 在折衷的想法出現後,實習的語譯師發言:「這樣連讀下來不太順,在『此段的宣說方式』之後,讀者會以為要講解方式了,卻接上一段陳述,附帶顯示依據,太過突兀!建議將『皆是』挪到『宗大師』前面承接上句,連讀起來更有解說的口吻。」

  於是眾人分為兩邊,有贊成前調,有贊成後調的,主潤師沉吟了一會,說:「不必調動『皆是』,沒有突兀的問題!好比說:『我上課的方式,我都是⋯⋯』與『我上課的方式,都是我⋯⋯』,前者更合乎語法。」

  核定師接腔說:「沒錯!『宗大師皆是依據⋯⋯』這種語法在英語裡講得通,由於現在的中文裡已經夾雜許多英語句法,讀者是可以接受的。」幾番來回,底定此段語譯的改動。

 

鞭辟入裡 成一家之言

  合校潤師在每一段譯文都要看上七個稿件,三篇來自眾校師,四篇來自眾潤師,在七組意見中集眾人所長,成一家之言,向主譯主校提出修改建議。一旦其中一篇耽擱交件日期,都會累積成合校潤師的壓力與責任。幾乎終日伏案,來回思辨,每每在終審會校中提出許多遺漏的細節,像標點、大小、顏色、體例的混亂⋯⋯在大家都忙昏頭時,他仍然能夠冷靜地覺察到瑕疵,每每贏得大家的譁然。審義師在眾多法相與複雜的爭議處必須鞭辟入裡,務使微言不墜。在許多針鋒相對的時刻,就見他隨手援引各路學說,一一予以異同闡微。在討論「阿底峽尊者生卒年」、「漸頓之爭」裡他都是依據六本書作分析,從請諸師各別訓示的界限中,會通各家;而討論「鵝王列眾生鵝前」過程中列席的八本書都是在三十分鐘內翻出來比對的,整本論疏裡找一句,常翻書的讀者都知道並非一蹴可幾;終審會校上也有二師的對決,茲錄於下:

  原稿:「悎寤瑜伽」

  修改:「不眠息地修瑜伽」

  引發止觀之因的四種資糧,第四個是悎寤瑜伽。悎寤一詞在一般字典裡尋它千百度也尋不著,直到《康熙字典》才見蹤跡,義為「清醒」,與藏文直譯的「不眠」正是一體兩面。「瑜伽」與「不眠」不應連讀,應當譯作:「不眠地修瑜伽」,文字指向「不眠」,而祖師解釋卻指向「眠息」,在這個歧義上,合校潤師質問:「為什麼我們會認為『悎寤』指的是『不以不如法的方式睡眠』,許在『睡眠』呢?」面對這殺氣騰騰的問難,審義搬出祖師爺,振振有聲地說:「這一段是參考阿嘉永津追隨賢劫海大師將『不眠』解作『不以不如法的方式睡眠』的訓釋。」

  迎向擲地有聲的依據,身為辯場老將的合校潤師進一步追問:「要怎麼確定就是這個解法?詳查此章節的根源──《瑜伽師地論》也都廣說睡前要如何修,然後才以獅子臥式入睡,這與字面上指向的都是『不眠』!」

  審義師翻了翻書,不失立場地反駁:「依《廣論》上下文來看,先以不如法地睡眠作為所破,再以如法地睡眠作為所立,一破一立,都在教導怎麼眠息。而且,如果解作『不眠』,也會與善慧摩尼大師訓示:『起想能制耽眠』的起想有所牴觸,無法坦然承許。」

  在勢均力敵的反擊下,合校潤師不改初衷地說:「《廣論》此段源於《瑜伽師地論》,論中不止提到『不眠』,更重要的是『不眠而修瑜伽』,解作『眠息』實在不順。」停了一會,又以緩和的口氣說:「此段雖源於《瑜伽師地論》,《廣論》卻只提到『不眠』,我們最終要以《瑜伽師地論》解釋《廣論》,顯示源委如一;還是以《廣論》解釋《瑜伽師地論》,可能是宗大師闡發其幽微教授,最後取向得請主譯裁決。」辯論就此戛然而止。最後主譯師指示:「譯作『不睡眠地勤修瑜伽』」,與下面兩科『不應睡眠時要精勤修習瑜伽』、『睡眠時應如何修』內容相符;而且與藏文直譯相同,雙方都沒有異議,就如是譯出,其他在註解裡說明。」同歸而殊途,為此場論戰畫下休止符。

 

千里求源 博聞強記

  考據師在浩如煙海的典籍中必須爬羅剔抉、千里求源。不在意時,許多資料像蒼野上的鮮花,偶然一粲,卻也枕山棲谷,隱逸待擢;等到讀書急用之時,卻埋在千層萬層的綠意中,苦搜不得。義不容辭的搜尋者,就是考據師。為了求一個出處,同一本書從頭到尾翻過七、八輪,大家像接力賽似的,日以繼夜地翻找,從一個人傳過另一個人,最終只有相似的內容,文體卻不同。為了求一筆資料,等了幾個月,每有吉光片羽般的線索出現時,他們就全力以赴;得到了,歡喜片刻又得奮鬥下一筆了。漢藏兩地都有大藏經,但是品名常有出入,就像《入胎經》在漢地卻譯為《處胎經》,《地藏經》的引文卻在《入如來智德不思議經》中找到,一字之差就得付出幾日幾月的代價,更多的,是祈求上師三寶才覓得。更看到宗喀巴大師的智慧絕類離倫,兩次閱藏,就能自由自在地旁徵博引那麼多經書,好比一人讀了兩遍百科全書,就能援引自如一樣的博聞強記;字句雖有小小差別,內涵卻是無異。令後學弟子們虔誠叩首。

補苴罅漏 千慮一得

  譯文最終來到核定師面前,此師要補苴罅漏,洞察詞句漢譯上的差舛予以改正,為杜絕「翻譯文體」的最終把關,在終審會校上核定師常提出修改意見,刁鑽而且仔細。

  原稿:「一開始就安住正念,不放逸而行。由這兩個攝持⋯⋯」

  修改:「一開始就安住正念,不放逸而行。由安住正念,不放逸而行這兩個攝持⋯⋯」

  正知而行的章節中有「謂隨發起若行動業、若受用業,即於此業先應住念,不放逸行。由彼二種所攝持故⋯⋯」由於隱藏著誤讀危機,所以核定師提出建議:「這段語譯作:『一開始就要安住正念,不放逸而行。由這兩個攝持⋯⋯』顯然這裡的『兩個』是指『安住正念、不放逸行』,建議二者中間改成頓號,後面的句號改成逗號,令讀者容易理解是這兩個,不會向前誤讀為『行動業、受用業』那組,以標點輔助。」

  語譯師不以為然地說:「加了標點仍然可能找錯,並無大益。」

  核定師忽出奇招,說:「好,那我們找《廣論》班居士讀讀看!」

  譯場行政員某甲《廣論》班居士讀後不好意思地說︰「找不到是哪兩個,會傾向後面那一組。」

  眼見突圍不成,核定師又說:「既然還是有不確定的危險,是否在語譯中加字說明呢?」

  主潤師同意了:「那就在『兩個』前再補上一次『正念、不放逸』,以消除疑竇。」像如此刪改標點,調動語句的事不勝枚舉,都在每一個小細節上傾注極大心力,仍舊有言不盡意之處⋯⋯。

  原稿:「特別能勝任及幫助對於善品修持強猛及恆常兩種精進」

  修改:「特別能勝任對於善品修持強猛及恆常兩種精進,利益非常大」

  就像在〈悎寤瑜伽‧於眠息時如何行〉的章節中有一句:「特別能勝任對於善品修持強猛及恆常兩種精進,利益非常大。」這裡的兩種精進不是「強猛」與「恆長」,而是前面的「勝任」與「幫助」。語句轉來覆去仍講不明白,鏖戰一小時後只能將「幫助」化為副詞的「利益非常大」,折衷放下,繼續追趕進度。二十分鐘後,大眾正專注於下一筆語譯時,核定師一邊修改當段譯文,又請大家倒車,對前一段再度提出修改意見,足見他始終沒放棄更臻完美表達的使命。

 

謁見石謎 靈光乍現

  沒有歧義的地方,會校如行雲流水般就過去;若遇上一字多義、二三層複合式的句子,就必須張皇幽眇,出言盡巧才能向下推進。上譯場像上辯論場一樣,要先準備周全,神志清明才能勝任,否則像謁了深山石謎,大家得冥思苦想,協同作戰。在一番辛苦探尋琢磨中也有靈光乍現的時候,就像修習軌理中有句:「敬母大阿闍黎言:『慧中如遍智。』謂能無染簡擇一切如所有性、盡所有性,即是慧故。」會校及此,合校潤師首先發難:「法尊法師這段翻譯頗為費解,從上下文來看先引阿闍黎的話,接下來大師解釋遍智的行相,最後卻只重申:『這樣的行相是一個智慧』,顯得相當突兀,與前文沒什麼關聯。建議改成『謂能無染簡擇一切如所有性、盡所有性慧故』,比較符合原文,才有引文、解文的順序可言。」

  主譯師又讀了一次原文,同意道:「好吧!改動法師的譯文。」

  就在行政員要按下電腦按鍵的時刻,主校師忽然一聲長嘆:「等等,我看懂法師的譯文了,他沒有譯錯!」

  話音甫落,惶惑的十幾雙眼睛紛紛投向主校,說:「不然,要怎麼解釋!」

  主校師以分享的口氣說:「法師譯的『是慧』要做『此慧』解,『是』在虛字裡有『此』的意思。看文!接著前面的引文,法師的意思為『謂能無染簡擇如所有性、盡所有性的,就是『慧中如遍智』的這個慧啊!』讀之可通。」

  當大家對主校師的領悟嘖嘖稱奇時,主校師又用挑剔的眼光審視自己的發現:「雖然這樣能解釋『是』的意思,但是引用的經文在最前面,中間詮釋遍智的行相,最後卻用一個『是』字直接連到最前面,這一段飛越過的內容,會不會有誤植到『是否』的『是』中的危險?」

  主譯師發言了,「法師的譯文中,『是』要解讀為『是否』的是還是『此處』的是,我們無法面陳決疑,但是前者一定錯,無法配合上下文。重新梳理譯文的順序,首先引述敬母大阿闍黎的話,其次補充行相,最後用一個「此」字收攝,只是換句話說;『是』解釋成『此』恰到好處,避免了文字上重複累贅的過失,就加註說明吧!」如是歡喜地收場。

 

疑雲重重 依師突圍

  就當疑雲重重,無法突圍時,主譯師會請審義師向諸位師長請示。

  拉薩版:「藏王與燒熱性同名為火,都是無法解釋理由的元始稱呼」

  拉寺版:「光王與燒熱性同名為火,都是無法解釋理由的元始稱呼」

  在《造者殊勝.那措譯師八十讚》的章節裡有一段註文:「譬如藏王與燒熱性同名為火」⋯⋯參異師拿起校勘表說:「在這裡有兩種版本,拉薩版皆作『藏王』,拉寺版作『光王』,兩個都找不到參考值可供判讀,分不出臧否,是否就存疑待考?」

  主譯師轉向審義師,將手一揚,說:「幾個月來審義師已將此疑向諸位師長求教,請列舉所有看法吧!」

  審義師一個個數著:「第一,如月格西許在『藏王』,因為藏人認為藏王是自己的祖先,藏文中祖先與火都發音為『枚』,釋此句為:『藏王與燒熱性同名為枚』。第二,阿克雲丹也許在『藏王』,將『藏王』與『燒熱性』中間斷開;連接後文釋此句為『藏王與同名為火的燒熱性都是無法解釋理由的原始稱呼』。第三,聯波活佛許在『光王』,因為這兩個詞要連在一起解釋,而且藏人沒有稱藏王為火的,『藏王』應是『光王』的訛字,吩咐可以查看修辭學中有無修飾『火』為『光王』的依據。」一一聽完諸位師長的想法,主譯師想了一會,慢慢地說:「關於第一點,沒學過藏文的讀者看了必然一頭霧水;第二點仍有疑惑,因為藏王應該不算原始稱呼;我偏向第三種說法,稱『火』為『光王』是有跡可循的修辭手法。每個時代、潮流中都有一些修飾性的稱呼產生,就像稱空正見為慧劍,號福慧為資糧;只要聽者能懂,不必一一盡載於書。慎重起見還是翻一翻修辭學中有沒有這個辭,有依據更好。」有師長的指引,好像倚天照海一般,得到千軍萬馬之力繼續前征。

 

千言萬語鐫師恩 滴滴心血化為字

  家師在我們初入寺時就告訴我們:「遠紹如來,近光遺法」,長養玄奘大師那般的心志。恩師在初見我們時就問:「是否能像玄奘大師一樣,翻譯原典、傳揚佛法?」十年之後恩師倡譯、組織譯場,主譯縫合語言代溝,主校去蕪存菁,主潤量字裁句,審義鞭辟入裡,合校潤兼採眾長,語譯化古意成今語,參異同中求異,考據千里求源⋯⋯還有眾多校潤員、提疑、審閱、行政等等,雖然眾人分身於五地七處,心心念念沒有擱下譯筆。每次看到他們伏案的背影,都源於一顆想報答恩師辛苦培育的心;而恩師就是為了報答家師浩瀚的法恩,所以引導大家都走在依師、建教、利生的道路上。一顆心承接著另一顆心,一個背影重疊著另一個背影,全部都回到家師二十年前的那句話:「遠紹如來、近光遺法。」

福智之聲第2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