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傭羅莎在家人嚴格的挑選、評鑑下來到台灣。因為母親極愛乾淨、做事又要求十全十美,加上聽很多人說菲傭很懶,常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所以我們很明白的訂出了我們的標準,譬如:星期假日不放假(當然要加錢,如此要求是怕她到外面去交了壞朋友),應做的工作項目鉅細靡遺的列出,不得遺漏不做。我們想:這是你情我願的事,白紙黑字嘛!能夠接受這些條件而來的人,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才是!
但是見到羅莎的那一刻,真的是有些失望,似乎仲介公司提供的資料和本人有頗大的出入:羅莎矮矮的,肉肉的,好像不太有力氣抱得動中風的爸爸;經歷寫的是「曾在醫院擔任過看護」,實際則是曾照顧過一些小 baby——這樣的人選離我們的標準實有段距離。大家正想和仲介公司抱怨,並打算「退貨」時,老母說:「人都來了,讓她做做看吧!大老遠的!」老人家一句話,點醒了我們嚴苛的心,是啊!總得給她一個機會吧!但是我們心裡不禁忐忑,老母要求頗高,羅莎可能過關?
果不其然,接下來的日子常常聽到母親的怨言:羅莎好笨,把我的碗都打破了;你老爸不吃她煮的菜,我還是得下廚;羅莎吃東西很挑,每天一定要吃肉、喝咖啡,我還得伺候她,專為她準備吃的……。我想,不知什麼時候一定會聽到母親說:「算了!還是換一個人吧!」
但是我等啊等,並未等到這句話,反倒是老母的抱怨之後,又聽到她說:羅莎的廚藝有進步;羅莎很可憐,離婚了,有四個小孩要養。我想,在母親凡事要求嚴謹的個性下,有一顆相當寬容的心吧!否則怎麼可能接受一個做事完全不合她標準,生活習慣又南轅北轍的外國人呢?她抱怨歸抱怨,但是抱怨之後總能體恤羅莎的苦而放下自己的執著,這對一個老太太來說,真的是不容易啊!有時候當我們看到她教羅莎:笑的時候嘴不可張得太大,女孩子家坐要有坐相時,我就不禁莞爾,母親已將羅莎當成了自家人了。
而羅莎這廂呢?我想可能是民族習性的不同吧!真的是不叫她做的事,她絕不主動動手,動手做的事,又是點到為止。為了怕她常被母親指正而心生厭煩,我們姐妹只要在家就一定主動幫忙,一方面讓她知道我們也是要這樣做事,母親並非只針對她特別要求,另方面也藉機告訴她,她並不孤獨。善良的羅莎體會我們的善意,時常會表達謝意,並且盡力的改變一向做事的習性,這對她來說也是不容易的事啊!於是,日子就在老母的抱怨、體恤,羅莎的努力適應中逐漸穩定下來。
一年期滿,我們想為羅莎加薪表示鼓勵,但母親堅持不答應,母親的理由是:當初講好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不可養成她每一年就要加一次薪水的習慣。但後來我們才發現,母親每個月會用不同的名目,給羅莎一個紅包,我想這就是老人家的智慧吧!她用這種方式獎勵羅莎,但也讓羅莎知道「原則」是不可以隨便改變的,自然羅莎會更用心的付出了!這也讓我想到母親常在我們和羅莎太過親近時說的話:「體恤下人是美德,但過於狎暱,下人就會失了分寸。」
但有一次,羅莎真的是觸怒了母親。
父親再度中風住到醫院後,羅莎終於有機緣接觸到在醫院中的其他菲傭,她好興奮,以致晚上當我們都離開醫院以後,她會偷偷地溜出去和其他人聊天,根本忘了中風病人的危險性。這情形被深夜去探病的老哥撞見才被揭穿,母親為此勃然大怒,狠狠地教訓了羅莎一頓。羅莎知道事態嚴重,也覺得自己不對,誠心的向母親道歉,表示以後絕不再犯。母親原諒了羅莎,並告訴羅莎:家事做不好沒有關係,但她最大的責任就是照顧好父親,如果連這最起碼的責任都擔負不了,那真是太教人失望了!欣慰的是,羅莎此後真的並未再犯。
但這份與同胞相見歡的情愫一旦被喚醒,羅莎就好渴望能與同鄉見面。她知道每個星期天,會有很多的菲籍人士齊聚在台北中山北路的教堂後,言談中常情不自禁的透露出想去的願望;可是一來她捨不得少掉一天的酬勞,二來答應不休假也是當初講好的條件,所以她也不敢明白的表示。我和先生體會到她的感受,心生一計:我們常常會帶父親出去遊車河,何不......。
於是我們便將遊車河的時間,刻意安排在星期天下午,如此我們就可將羅莎送到教堂,等她望完彌撒、和同胞聚聚後再去接她。當然這當中一定要父親的配合才行啊!感恩父親,雖然他中風後手腳不靈光,腦筋也反應遲鈍,但他的善心竟讓這個偷渡計畫完美的完成了!
我們以為這事神不知、鬼不覺,直到羅莎按捺不住思鄉之情,願意犧牲一日所得而提出想休假的要求時,母親才揭穿我們的行善計畫,原來她一直就知道!她並未吭聲,只在一旁默默觀察,當她發現這樣的接觸,羅莎並未學壞(可是心真的是飛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所以當羅莎提出心中的渴望,要求母親答應給她一天假時,母親也慨然應允,這讓我們真的好意外。只是她仍不斷的告誡羅莎「交朋友」的重要,她不厭其煩的提醒羅莎:在異鄉外地,人的情感特別脆弱,羅莎已經有了一次失敗的婚姻,更應小心交友、謹慎處理感情問題才是。我真的覺得母親是用心在為羅莎的未來著想!而羅莎沒有再走上情感的不歸路,母親居功厥偉啊!
父親過世後,羅莎已無留在台灣的必要,好心的二姐曾為羅莎打算,有意帶她到美國去,但礙於身分問題,再加上羅莎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想到沙烏地阿拉伯去工作,因為她弟弟在那兒),我們就在祝福聲中將羅莎送上了飛機。分手時,羅莎說:「媽母(羅莎如此稱呼母親)很要求、很囉嗦,但我知道她都是為了我好……。」淚水從她眼中流出。
每當我們聽到有人抱怨菲傭難帶,或媒體上駭人聽聞的雇傭失和殺人事件時,我們都好慶幸,我們和羅莎結的是份善緣!直到現在母親都還會突然冒出一句:「不知道羅莎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