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櫃中,珍藏著一份壓箱寶,那是結婚時,爺爺給我的嫁妝。
五年前的初春,我難掩雀躍的待嫁女兒心,站在落地鏡前試穿禮服。正當被家人的讚美醺得暈陶陶時,身後出現了爺爺慈愛的笑臉。爺爺帶我到書桌前,嘴角帶著笑意,眼中卻泛著淚光,語重心長的說:「從襁褓提攜到學成業就,一路盼妳長大,又即將送妳出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偏心想留妳是不合理的。縱然有千般不捨,還是要告訴妳,為人妻做人媳,要注意收斂嬌生慣養的習氣,才能順利融入新家庭。宜室宜家誠然不易,我以七十多年的人生經驗寫一首詩送給妳,算是我語短情長的祝福吧!」
桌上躺著一本亮紅色封面的文件夾,裡面是爺爺親筆的書法手跡,一字一句都出自爺爺的心意:
遵婦道 行孝恭 路遠山遙知馬能
應進退 知止容 日久天長見人心
忍為上 恕為本 公而後私不強爭
容乃大 和為貴 耕讀傳家好前程
不妄言 口如瓶 免沾是非享安平
持勤儉 本廉能 心無貪婪夢亦清
善睦鄰 復敦親 得道多助不受驚
讀到這一段,爺爺慎重地逐句叮嚀,一時間,我也感染了爺爺的難捨之情,傷感的淚模糊了整個情緒和視線。婚後跟著外子在台南定居,偶爾回彰化婆家小住兩天,跟著勤儉的婆婆幫前幫後,她也疼我如親生女兒,自以為能實踐爺爺的家教而洋洋得意。
三年前,面臨無常的考驗。外子十二歲的姪兒阿輝因為家庭變故,單獨搬來台南與我們同住,在我任教的中學寄讀。我理所當然的必須負起管教的重責大任,被迫學著去扮演形同後母的角色。
阿輝是夫家的長孫、獨子,在婆婆及大嫂無微不至的嬌寵下長大。接下照顧的棒子之初,純粹是一念同情,完全沒考慮到,清靜自由慣了的小家庭,突然空降一個頑皮好動、散漫依賴的國中男孩,對凡事求好心切的我而言,竟然是一大挑戰。
我愛乾淨,他卻常在客廳留下招螞蟻的餅乾渣,在飯廳遺下黏腳的米粒,在牆面留下黑手印,在馬桶座濺灑尿滴;我習慣隨手關燈,節約用電,他卻「凡走過必留下燈光」,只開不關,還堅持睡覺時房間要燈火通明到天亮,才有安全感;晚飯後,我把廚房收拾妥當了,愛吃消夜的他,卻常把鍋碗弄得黑漆油膩,讓我第二天一早被蟑螂嚇得尖叫;我吃素,但為了他的肉食主義,必須三天兩頭光顧市場肉攤。我試圖引導他建立好的生活習慣,但是有限的耐心,經不起他極度散漫的考驗,於是,憤怒的指責逐漸取代一切的容忍。
在學校,他也是令老師們頭大的學生。國文老師說他的錯字多得離譜,字跡潦草難以辨識;數學老師說他像一條蟲,沒有一刻靜得下來;公民老師說他喜歡用黃色笑話譁眾取寵;生物老師被他愛講話氣得火冒三丈;英文老師被他好頂撞弄得欲哭無淚;我則三不五時被班導師召見,處理他惹出來的師生衝突。我從動之以情到誘之以利,演變到威之以怒,他仍是一副「不屈不撓」的表情。於是,想教好他的信心徹底被擊垮,尖銳的諷刺也取代了理性勸說。
瞋心如一把火,燒得我焦頭爛額。只覺得阿輝是我修行上的大障礙,排斥的心態越來越重,甚至經常夢到我用垃圾袋裝著他,到處尋找可以丟棄的地方!夢醒深思,我知道逃避無用,這關不過,我生生世世走不上去。
今年的教師營,擔任文教展解說義工,我終於下定決心:誠心祈求三寶給我淨化自己的機會,找回重新面對他的能量。文教展組長提醒我們,在對老師強調德育的迫切性之前,自己要先用心做前行,體會德育在自己生命中的重要性,這樣,談出來的才不是空話。
祈求三寶加持之後,靜心思惟,腦海中隱約浮現出嫁時爺爺的贈言。我立刻從箱底抽出那本亮紅色的文件夾,細細體會許久不曾溫習的詩句,讀到「忍為上,恕為本」,慚愧突然像洶湧的波浪席捲而來!霎時間,熱淚自雙眼迸流,悲不可遏!爺爺好像一位慈悲的預言家,知道我一定會面臨瞋怒的考驗,就為我備下這一帖萬靈丹。只可惜愚蠢的我,將它「歸檔冷藏」,任由煩惱的毒瘤孳生蔓延。
在《死亡九分鐘》裡,李齊看到那片醜陋平原上爭吵不已的靈魂,其實都有善神守護,只是他們顧著爭吵,滿腔積怨,根本看不到頭上的金光,難道,我也將成為那群悲慘靈魂中的一員嗎?在菩提道上,師父以《廣論》的萬靈丹,慈悲攝受,引導我增上。如果我放縱自己的無明,如何能看到自己的病?如何能將教誡視為藥品?又怎麼可能用殷重修,療自己的生死大病呢?
「報恩供養者,謂依教奉行」,師父和爺爺都是我無限生命中的貴人,我終於體會到,好好的去實踐這些珍貴的法寶,讓爺爺的精神傳承、師父的教法住世,才是最有意義的報恩。
回頭再去看看阿輝,眼中釘的感覺消失了,我彷彿看到一塊大資糧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