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韓詩雯
新學期,我第一次帶小學一年級,才開學三天,我就感覺不對了。
我教書快三十年了,稱不上績優,倒是挺「資深」的;可是開學已經一個禮拜了,別班都已經各就各位,我的班上卻仍舊鬧哄哄的。我則像一隻無頭蒼蠅似的,哪兒哭鬧,就趕到哪兒去「滅火」,我完全無法掌控大局,腦子裏充滿了問號;班上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自閉阿明 攪亂班級常軌
阿明是個自閉兒、IQ高、常識豐富,但是「僵化性的思考方式」讓他常常沒法兒和大家達成共識,急得他又哭又叫,像他一旦認定小華是他的好朋友,小華就一定得向大家告白阿明是他的好朋友,如果同學說小華是小黑的好朋友,那就不得了啦!他會呼天喊地的來告狀,鬧得不可收拾;偏偏大觀最愛挑釁,常常說些和阿明唱反調的話,惹得他歇斯底里。阿明還有一個毛病,就是一進到教室裏,書包一丟,就開始用小刀切蠟筆,用手指頭捏水彩,把水壺解體(開學一個禮拜,他就拆壞了三個水壺),所有他感覺新奇有趣的東西,他都會拆開來,又捏又咬、又甩又丟,弄得教室每個角落,都有他的筆啊、尺啊、和各種用品的屍體零件。下課了,小朋友一窩蜂的跑出去,地上五顏六色踩碎的蠟筆、水彩顏料,還淌著水的水壺⋯⋯真的是可用「觸目驚心」來形容,教他、罵他都沒有用,他總是氣定神閒的直視前方,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看著他一手一臉抹得花花綠綠的模樣,我真懷疑他的媽媽是怎麼熬過這些年的!
阿明記憶力強、反應也很快,不過只限於他有興趣的事物上;凡是我說過的話如果下次「換句話說」,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他就會立即指正。但是他對讀誦和寫字就非常排斥,舉凡讀課文、讀經、背唐詩,他一定不拿出書來,東翻西找的摸自己的東西,如果被逼急了,就怪腔怪調用很尖銳又特別快速的聲音,把原來美好的朗朗讀書聲破壞得無法繼續。「抄聯絡簿」對我和阿明都是一個挑戰,簡單的幾項作業,我用條列式的寫在黑板,小朋友在三、五分鐘內一定可以抄完它,可是阿明可以抄一個字,休息二十分鐘,想十分鐘,再抄一個字,結果用了一節課,他不是不會、不能,他說他只是很累!
可是,哎!如果班上只有一個阿明,我就輕鬆了!
豆豆大寶 影響班級情緒
「豆豆」也是個自閉兒,還伴隨著情緒的障礙(開學一年後,看了心理治療師才鑑定的),他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愁眉苦臉的哭、大哭、一直哭⋯⋯。
小朋友不小心碰到他,他很氣憤的跟我告狀,我請小朋友向他道歉,他哭得更大聲,理由是:「已經碰到了,道歉也不能改變事實。」那怎麼辦呢?小朋友也不是故意的,再對你說一次對不起好了,結果──他仍舊哭,理由是「每個人故意碰到別人,都會說不是故意的」,雖然大家一直說下次不會再這樣了,誇讚他最寬大了,他仍然一直哭喪著臉直到放學。
豆豆就是一個永遠用「負面的角度」去解讀任何一件事的人,所以他很不快樂,不管別人怎麼安慰他、鼓勵他、勸勉他,仍然無法改變他的觀點,所以弄得班上的人也很不快樂。
接下來,還有一個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角色。「大寶」是一個超級過動兒,一刻也閒不住,他永遠在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手裏拿著礦泉水,不停地喊:「好熱,好渴!」由於他總是坐不住,上課了,他還是在同學座位中穿梭,一會兒摸摸人家的簿子,一會兒拿人家的鉛筆寫字,他手腳動作粗猛隨便,什麼東西一落在他手裏,三兩下就髒了、壞了,常把大夥兒弄得抱怨連連。下課時,他最愛發明一些驚險刺激的玩法:爬樹、跳水溝、丟石頭⋯⋯把小朋友嚇得哇哇大叫,他則開心得不得了!好幾次,我氣得罰他站,對他大吼,他就睜著一雙大眼,無辜的看著我。
思惟法義 解除壓力炸彈
我每天早上七點半到了學校以後,就再也沒法安靜的坐在位子上,他們三個人就像三顆不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砰」的一聲,不知鬧出什麼事來。班上還有另外三位情況稍好,但也有些適應不良的特殊個案,面對層出不窮的狀況。十月底的一個早上(開學兩個月),我得了一種症狀──一進教室,就開始氣喘,放學以後,就不藥而癒。
我知道自己的壓力太大了,我開始省思,為什麼我會覺得壓力大?我發現自己一直在急著擺平他們,急著想整頓班上的秩序,每當他們發飆的時候,我的心裏只想讓亂象解除,大家快回到正常上課的狀態。我其實很怕他們,很厭煩他們,到底他們心裏想些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異於常人?我一點也不了解,我感到非常羞愧,在我的腦海裏,在乎的是全班表現得好不好,卻不曾想去關心這幾個特殊的孩子。我學佛學了這麼久,但心思轉來轉去,就只緣著自己。透過省思,我決心放掉自己害怕緊張的感覺,去和他們交朋友。
有一天已放學五分鐘了,阿明哭著跑回教室,說大門關了,他不能回家了,我牽起他的手,送他從邊門回去,他忽然抬起頭很嚴肅的告訴我:「老師,你知道我有自閉症嗎?」我很驚訝,大部分自閉症的人是沒有這種自覺的吧!我很好奇他是怎麼看待自己的現狀呢?「哦!你有自閉症?自閉症是什麼樣的情形呢?」他很慎重的說:「我也不知道,但是自閉症是醫不好的!」我的心瞬間抽動了一下,雖然在一般醫學的報告中,都指出自閉症最大的特點就是很難和人溝通,可是在此時此刻,我深深的感受到阿明的內心深處在向我求救,透露他內心的迷惘和不安,他想要逃出這種現狀的渴望,我想到每個人被習性所縛的痛苦,想到每個人都有離苦得樂的需要,我發現如果我們不敞開心胸多傾聽別人的心聲,不接納別人和我們的不同,那我們也是自閉症者。
我很感謝阿明,好像是善知識一樣,讓我體悟到自己和他是相同的生命體,有著相同的佛性,也有相同的無明。我緊緊的握了握他的手,很肯定的對他說:「阿明,沒有醫不好的病,只要我們多關心別人,自閉症會慢慢好的。」阿明似懂非懂的看著我,忽然開心的對我說:「老師,你可以到我家和我一起吃午餐嗎?」我也開心的回答:「下一次我們約好了,再一起吃午餐,好吧?」到了阿明家,看著他很有力的踩著步伐上樓梯,我感激得合十向師父道謝:謝謝師父引導我,讓我和阿明用開闊的心走出自閉的世界。
付出真愛 走出教學困境
大寶因為超級過動,不管在家裡、在才藝班或在學校都被罵得很慘,他的安親班老師甚至請他媽媽把他領回家,拒絕他再入班,所以他對老師都是敬而遠之,早晨到校從不向我問早,即使媽媽一再糾正他:「大寶,怎麼沒說老師早呢?」我常為了給媽媽台階下,趕緊先向他說:「大寶早!你今天精神很好!」他都採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就是不肯說早,有時候寫習作簿,會有些圈選題,問孩子們「最喜歡誰?」「最感謝誰?」之類的問題,大寶通通都不圈,我走過去引導「這麼多人裡面,誰最關心你?常幫你買文具?(他的文具常常弄丟)常帶你做遊戲?」他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半天,拿起筆,在老師的旁邊打了一個×。
這真是當頭棒喝,把我震得眼冒金星!他似乎也感覺到了,很不好意思的用橡皮擦把×擦掉,我顫抖的走向座位,忽然警覺到自己一直在用指責、氣憤的態度對待他,難怪他一直不願接近我,原來他一直很清楚的感受到我對他不耐煩的心情,啊!我還以為自己是為他好,很關心他呢!當下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讓他感受到老師關愛他!
有一天早上,我剛走進校門,遠遠地衝過來一個人影,跑到我跟前喊:「老師早!」我吃驚得不得了,看著滿頭大汗的大寶,不由自主的說:「今天太陽怎麼從西邊出來啦!」他歪著頭問:「老師,今天沒有出太陽啊!」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羞愧的拍著腦袋,暗罵自己一聲,怎麼面對孩子這麼好的表現,我的等起卻是這麼嘲諷的一句話,幸而孩子沒聽懂,我趕緊對他說:「我是太高興了,有點昏頭啦!你真有禮貌啊!」他開朗的看著我:「我是要來幫你拿東西的啦!」我簡直有些受寵若驚,竟然結結巴巴的說:「我只有這個書包,可是,可是,太重了,太重了!」他並沒有氣餒:「我就是要幫你提重的東西啊!」我本想婉拒他的好意,一剎那間,我好像聽到師父對我的教誡:「給孩子練習善行的機會,也是自己練習善行的機會。」我笑著把書包遞給他,說:「我們兩個一起提,好吧!真是太感謝你的體貼了!」大寶原本是個很沒有同理心的孩子,全班的人集合好了,等他一個,他仍然慢吞吞的沒有一絲「不好意思」的感覺;他捉弄同學時,別人又怕又哭,他也一點沒有「適可而止」的概念,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在我和他一起提著書包走進教室後,大寶那顆原本不在身上的心,好像回到他的身上了。
皈依三寶 凡事皆可增上
當我打開了原本封閉、排斥的心門之後,每天見到阿明、豆豆、大寶,好像不再是愁眉苦臉、壓力很大的感覺了,儘管他們每天仍舊哭的哭、鬧的鬧,我發現自己不必戰戰兢兢的警告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發飆。我可以很輕鬆的靠近他、摸摸他的頭,笑著對小朋友說:「他現在需要我們,我們一起幫他想辦法,好不好?」天真的小朋友都善良極了,大家異口同聲的說:「好!」還有小朋友會關心的說:「我們會當你的好朋友,你不要怕!」奇妙的是,這幾位情緒特別躁動不安的孩子,好像即時吃了顆定心丸,馬上就安靜了下來。
很奇怪,當我不再急求果報,只想維持班上的秩序時,班上的秩序竟然一天天的好起來。有一天正在上課,主任臨時來找我說明一件緊急的事務,我還來不及把小朋友安頓好,忽然聽到豆豆說:「我們全部趴下,讓老師安靜地說話。」接著,孩子們彼此相互告知:「我們趴下,安靜。」轉眼間,全班都靜悄悄的趴在桌上了。我們兩個大人愣了一下,然後不約而同地說:「你們好體貼!好懂事喲!」
回首這一年半,我和孩子們由慌亂不安、彼此不了解、相互嫌厭,到後來堅定的突破難關,相互鼓勵關懷,這當中的每一步都是靠著佛法智慧的開啟。我很慶幸這一生做了最正確的選擇──跟著師父、團體,學習無限生命中最寶貴的課程,這實在是最值得欣喜的事。